【人民报消息】(接上) 七、初识《鲁班经》 当天晚上,阿庆兼程赶回了小镇。夜里躺在床上,阿庆心中挂着鲁班经,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对于这本仅有耳闻、却从未一见的“古书”,连该到哪儿去找也毫无头绪,就算找到了,能不能看得懂也说不准。 此时阿庆的心里倒忘了目的是要找个工作这回事,一股别扭劲又发作了起来,“管它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我非得找到这本书不可!”这份傻劲儿从胸口热了上来,硬是冲掉了好不容易蓄积起来的睡意。 就这么挨到了天亮,阿庆匆匆的扒了碗稀饭,也顾不得和老母解释昨日去而复返的原因,就赶忙着出门去,打算向阿成师与阿和伯打听点鲁班经的讯息。 也是在意料之中,无论是技艺精湛的阿成师,或是阅历丰富的阿和伯,谁也没有真正的看过这本书,他们对于“鲁班公”的认识,不外乎是供在作坊里的那尊雕像,或是从老一辈师傅口中所传述的一些神异故事。 不过阿和伯倒是将这件事当成了自己的要紧事来办,在小镇里到处打听有谁曾经见过这本书。不出两天,得到了个消息,有位从外地回乡的木工师傅告知阿和伯,在他的印象中,似乎曾经在嘉义火车站前的一家小书店,瞥见过这本小书。 虽然只是个模糊的印象,也不知是不是就是那本鲁班经,阿庆得到了消息,就立刻兴奋的往嘉义出发,在车站前的那间书店里来回的寻觅,终于在书堆中翻出了那本“绘图鲁班经”。阿庆如获至宝,赶紧结了帐,将书拽进怀里,坐了车又回到小镇来。 阿庆回到家中已是大半夜了,忐忑的坐在桌前,手中捧着这本油印的“鲁班经”,阿庆犹豫着是否马上翻读,在他心中有着这么一个不安:“如果什么也看不懂,那不就都白费了吗?”思忖了好半晌,而睡意就在这么奔波了一天之后渐渐袭来,阿庆最后还是下了个“醒来再说”的决定。
鲁班经 一夜睡得并不安稳,那本小书不断的在似睡非睡间浮现在阿庆混沌的意识中,一会儿见到的是书页内艰涩难懂的汉字,不一会儿却又变成一片空白的“无字天书”。就这么在辗转与呓语间,天际逐渐泛白。 揉着昏沉的脑袋,阿庆匆匆的洗了把脸、漱了嘴,正襟端坐在桌前,深呼吸一口、象做了个重大的决定,却又十分轻谨的翻开了这本小书的第一页,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行工整的蝇头小楷:鲁班仙师源流 阿庆于是便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了下去。虽然是在日据时期念的小学,但学校里头仍有教授汉文,而父亲也十分重视家中小孩在汉字上的学习情况,经常训诫他们不能忘本,再加上这个小镇无论是在文学、工艺、美学、音乐上,自一、两百年前就深受汉文化的薰陶影响,因此在字与义的辨识上,对于阿庆来说,并不算是太困难的事。 而当阿庆读到底下这一段文字时,不禁睁大了眼: “甫七岁嬉戏不学父母深以为忧迨十五岁忽幡然从游于子夏之门人端木起不数月遂妙理融通度越时流愤诸侯僭称王号因游说列国志在尊周而计不行乃归而隐于泰山之南小和山焉” 阿庆心中叹道:“原来鲁班公本来还是个读书人,而且算是孔夫子一门,甚至还曾和孔夫子一般周游列国呀!” 此时阿庆心中隐隐生出些骄傲来,因为他以前一直感觉,一个功夫人即使技术再好,那也只是手法上的能力而已,和读书人终究是无法比拟的,因此他也曾不止一次的有过这样的想法:“日后我还是要让我的孩子多读些书才对。” 现在,阿庆心中的想法开始有些不同了,虽然还没办法明明白白的说出来,但他隐隐约约觉得,在手艺与读书中间,似乎有着一层的关连和共通性存在,而非全然无关的。 复又读,下头这段文字,阿庆无论如何连个大概也掌握不了几分: “晦迹几一十三年偶出而遇鲍老辈促膝宴谈竟受业其门注意雕镂刻画欲令中华文物焕尔一新故尝语人曰不规而圆不矩而方此乾坤自然之象也规以为圆矩以为方实人官两象之能也矧吾之明虽足以尽制作之神亦安得必天下万世成能师心而如吾明耶明不如吾则吾之明穷而吾之技亦穷矣爰是既竭目力复继之以规矩准绳俾公私欲经营宫室驾造舟车与置设器皿以前民用者要不超吾一成之法已试之方矣” 可是以下这段,阿庆读来却又了然,记载的便是鲁班公最终成仙之事: “是年跻四十复归于历山卒遘异人授秘诀云游天下白日飞升止留斧锯在白鹿仙岩迄今古迹如见昭然” 如是这般,有些文字读来易懂,有些经琢磨后也能掌握个大概,但也有不少无论如何反复推敲,也说不出个大概。于是,阿庆就这么的字字推敲、斟酌、琢磨,到了向晚时分,这本小书也算通读了一遍。 又翻了两、三遍,所能掌握的还是和第一遍的时候一样,阿庆心里头寻思着:“后面这部分,说的大多是各种仪式、规制、禁忌等等,我想只要花点时间再去多读几便、多揣摩,应该读懂不是难事,不过开头说鲁班公源流这一段,我有一大段都读不懂,这部分不如明天我找施老师问问,也免得自己胡乱解释一番。” 这位施老师在镇上小有名气,诗词、古籍、文学、书法等,都懂得不少,据说他的先祖辈曾经在嘉庆年间出过进士,因此倒是有些家学渊源。 主意打定,阿庆便不再坚持非得在不解之处钻出个头绪来,这下才发现自己一整天粒米未进,有些饿了,于是从菜橱里头端出些母亲为他留下的菜、饭,利用灶里的余温热了一下,就随意的吃了。 这一夜,阿庆睡得总算比较沉稳了。 第二天,选定个比较适当的时间,阿庆便带着这本小书,又绕到市场的糕饼铺买了盒小点心作为伴手,就往施老师家去了。 施老师这时正在为镇里一间半毁于战火而重修的庙挑写门前的对联,一看阿庆来了,连忙放下了手中的书,顺手将老花眼镜兜在袋里,乐呵呵的站了起来迎接这位罕见的客人。阿庆在入门时先是注意到了门前贴的一副对联,就是出自施老师自身的手笔,娟整的字体就颇具书卷气,一入得门来,又看见几乎满屋子的书和字画,心里不觉就多了几分尊敬。环顾施老师厅堂的家具摆设,虽然简单,但作工细致、带着一股文气,倒是厅头那幅中堂颇见气象,正是因为先祖曾官至四品以上的气派。 施老师招呼阿庆坐下,又斟上了一杯茶后,自己也在阿庆的对首坐定,随即开口: “上次阿和来到我这里打听鲁班经,恰好我没有这本书,不知道后来如何了?你找到这本书了吗?” 阿庆这才意识到,阿和伯前一阵子为了打听这本书,不知道奔走了多少地方?阿和伯显然是将这件事当成自己的事来办,令阿庆心里头十分的过意不去。不过,现下施老师一开口就提起这本书,倒也省去了不少解释的口舌。 阿庆恭谨地回答说:“先生,我今天来这里叨扰您,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话语方落,阿庆便从怀里摸出那本“鲁班经”油印本,翻开第一页“鲁班仙师源流”那一段,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走到施老师面前,双手捧上这本书,对施老师说道: “我这里就是有段话不甚了然,想请教先生您。” 施老师呵呵笑了两声,又从兜里掏出那副老花眼镜戴上,这才伸出手接过阿庆递来的这本书,边接边说道: “呵呵……原来是考较我来了啊,呵呵,我可不一定有把握能对你有什么帮助哦。” 阿庆有些赧然的笑说:“先生,实在是我才学有限,所以只好来向先生您请求指教,还希望先生不弃嫌。” 说着,右手食指便指向“方圆规矩”那一个段落。 这位施老师的精神一下子集中了起来,看着文字的眼神炯炯如炬,口中默念有词。似是来回梭巡了几回后,缓缓的将书放回茶几上,顺便摘了老花眼镜,也顺手放在了几上。 阿庆只见施老师口中依然念念有词,只不过可以听得出来他所念着的每一字:“这个倒有点意思了……。” 阿庆不敢出声打扰,但心中只求施老师快点给他个解答。 施老师将目光移到阿庆身上,笑了两声,开口说道:“我在说啊,你们作木的这个祖师爷还真有点意思呢!” 阿庆不敢打岔,只专注着精神,想听听施老师到底看出了些什么。 施老师端起他的青瓷盖杯,轻辍了一口茶,清清喉咙,继续说着: “我以前只当你们这位祖师爷是个能人巧匠,发明了不少东西,象是斧头、刨刀、锯子、墨斗、角尺、圆规、文公尺、攻城云梯、战船啦,甚至象是木鸢啦、木马啦,这些现在可能也想不到的东西,据说都是他发明的。” 阿庆点点头,其实,施老师的这段话对他来说就已有点新鲜了,因为除了墨斗、文公尺、锯子、斧头、刨刀之外,他还不知道有这么多东西都是鲁班公所发明的。 施老师接着眯起了眼、点点头,说道:“但我没想到他也是有他的一套思想、看法的。” 说着,施老师先戴起眼镜,复从茶几上拿起了那本小书,右手指着书上的一句话,边指边道:“这里所说的‘不规而圆不矩而方此乾坤自然之象也规以为圆矩以为方实人官两象之能也’,那就是在说呀,天地自然并不需要用到圆规、角尺,自然就能成圆、成方,但是到了世间人的这一层面上之后,就要用圆规才能画圆、用角尺才能方正。这个意思就是说啊,天地万物的道理其实都已在自然之中了,这就象老子所说的‘道’,是因为人离了道,所以才需要制作规矩才能成方圆了。” 阿庆听的真切,心中逐渐了然,仿佛有一道光自一幽暗山洞的洞口处射入,虽然无法言喻,但已心领神会。 施老师突然起身,走到一书橱前,利落地从架上捡了本《道德经》下来,翻了翻,点点头,携了书复又回座坐定。 施老师翻着《道德经》继续说:“刚刚那句话还真有点道家的味道。老子便曾说过‘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又说‘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刚刚那段话不也和这两段话的意思很接近吗?” “所以呀,很多后人都感戴、夸赞你们这位祖师爷发明了准绳、规矩,让人们可以利用,但没想到他是很无奈的吧?” 施老师顿了顿,右手食指在鼻翼边搓了搓,继续接着说:“你看看,他这么说,‘矧吾之明虽足以尽制作之神亦安得必天下万世成能师心而如吾明耶明不如吾则吾之明穷而吾之技亦穷矣爰是既竭目力复继之以规矩准绳俾公私欲经营宫室驾造舟车与置设器皿’,这就是在说呀,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啊,那么如果后人没有象他一般和自然相连接的了然的心思,那他的技术就会失传了,所以他只好发明了这些工具来作为制作上的辅助呀!” 阿庆听得入了神,他想起在学徒阶段就经常被要求的“心神合一”、“屏气凝神”、“物我合一”、“存乎一心”,那个对于“心”、“神”的要求,以及这些年来他所体会到的,在施作时维持一颗“清净自然”的心思,往往会有较好的表现,这些经验,似乎和现在施老师念念有词的一大段道理,有些相通的道理。 不过,阿庆仍然担心自己会错了意,于是就开口将自己的这些体悟、经验,尽量的表达给施老师听,觉得说不明白之处,还比手划脚,就怕嘴笨说的不够清楚。 施老师专注的听着,越听,他就越觉得这个被镇上许多功夫人所称赞的后生晚辈的确不简单,他竟然“另辟蹊径”,从手艺上头也能得到这么多的认识、这么多的心得,有的地方甚至比他从字面上所能获得的理解还深。很多东西在他这个读书人那儿,所学到的都只是一些理论上的推敲,但阿庆竟然从实际的手艺操作上,经过他在观念上的这么一些解说,就茅塞顿开似的产生出这许多深入的认识出来。 “原来在诸子百家的那么多经典中,有许多都喜欢用匠人来做比喻、说故事,还真是有一点道理呢!”施老师自忖。而他原先所有的一点读书人的自负,这时也不禁被冲淡了许多。 待阿庆一说完,施老师就不断的微笑点头表示赞许。这时他发觉阿庆直盯着他手上的那卷《道德经》瞧着,不觉心头一动: “难道他想读这本书吗?” 施老师不动声色,复起身往书橱走去,将他记忆中所及、曾论到过鲁班的一些古籍,例如《墨子》、《淮南子》、《韩非子》、《论衡》,以及说了许多匠人的故事的《庄子》等书,一一从架上取下,和那本《道德经》一同堆放在茶几上,便对着阿庆笑道: “阿庆仔,我看你是孺子可教。这样吧,我今天先将这些书借给你看,你拿回去慢慢研究,有不懂的地方,自己先想一想,再不懂,可以再来找我一同参详。你觉得这样如何?” 阿庆受宠若惊般的瞪大了眼,他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全被这位老秀才--这是镇上人对于施老师的尊称--给看穿了,而且一下子借给了他这么许多本书,一种满载而归的满足感油然生出。 阿庆如同捣蒜似地连忙点头,口中也不停的道谢: “多谢!多谢!我会好好读的……嗯……先生你这些书先借我一些时日,我会找时间自己再去买来读,到时马上就还你。” “呵呵,你就别这么见外了,书呢,本来就是给人读的,放在这儿没人去读它、惹灰尘,也对不起这些书。你就拿去慢慢读吧,我一时之间还用不着这些书,你慢慢读就是了。”施老师眯着眼笑着说。 再随意的聊了一些,阿庆起身向老秀才道别,双手捧着这些书,欢天喜地的回家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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