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報消息】一九八九年五月底,電視臺播送着晚間新聞,女播音員儀表端莊,聲音平和地報道:北京市區宣佈戒嚴已經十天,戒嚴部隊仍未到達指定地點(電視畫面顯示大隊的軍車和疲憊的戰士),北京市區秩序井然(畫面是平靜的街道)。很多人整天觀望着,思考着,討論着,爭論着這僵持的事態究竟如何發展。 從六月一日左右,情況起了變化,在北京到處流傳着新的故事。最常見的說法是:大批三五成羣身穿白襯衣黃褲子的年輕人從郊區或外地往北京來遊覽,不斷地向行人打聽天安門廣場位於何處。當賣冰棍的大媽問他們從那裏來時,則支支吾吾答不上來。結果被大媽們指向相反方向。當然也有其他版本,比如從他們身上搜出木棒菜刀之類,聽起來象黑社會鬧事的味道。我住的大院裏也傳說各單位的汽車牌子要都收繳上去,借給戒嚴部隊使用。不過我倒是見到一輛掛軍車牌照的越野車被羣衆攔住,兩個穿便衣的人被揪送到學生組織,說是進城偵察的特務。 六月三日早晨剛上班,就聽說頭一天晚上一輛軍車強行衝進北京,在木樨地把攔車的羣衆撞死了。學生和羣衆要抬屍遊行。到了中午,又聽說在西單附近羣衆截獲了一車武器,軍隊要動手了。下午有人跑回來說,軍民因爭奪武器發生了衝突,軍方使用了催淚彈。一時衆說紛紜,人心惶惶,山雨欲來風滿樓,大家都沒有心思工作。來到公共汽車站,發現剛恢復通車沒兩天的公共汽車又停駛了。到家時已經將近六點鐘,電視里正播放着戒嚴指揮部的通告,要求市民留在家裏,不要上街。在樓道里做飯的時候,一鄰居問我去不去廣場看自由女神像。自從學生們在廣場上豎起了自由女神像,晚飯後帶着孩子去廣場就成了很流行的舉動。我對鄰居說:沒聽見戒嚴指揮部通告啊,不許出門!鄰居兩眼一瞪:怎麼着,他們還能用機關槍把我們孩子給突突了?!話是這麼說,她也和我們一樣呆在家裏看電視。另一個鄰居看我們都膽小怕事,不顧妻子的勸阻,單獨去了廣場。他這一去,二十四小時後才回來。老婆孩子憂心忡忡,望眼欲穿,我們也跟着虛驚一場。 電視裏不斷地重複着戒嚴指揮部的通告。晚間的新聞聯播證實了關於軍車肇事的傳聞,不過官方的說法是一輛武警的車因雨後路滑車速過快,駛向便道將路邊乘涼的市民撞死,請大家不要聽信謠言等等。看完新聞聯播之後,大約八點多一點兒,騎車來到玉泉路口,看到馬路上到處是磚頭瓦塊,幾根木製電線杆橫在路上成了路障。聽周圍的人說:本來被堵在石景山,古城一帶的軍車突然強行通過,高速向城裏衝去。遭到堵截時就用磚頭瓦塊向市民還擊。軍車的速度很快,繞過路障時幾乎翻車。大家找來很多磚頭,準備等軍車再過來時和他們對打。我因穿着拖鞋,行動很不方便,磚頭飛來時躲不開,就決定回家換了鞋再來。 大約十點半左右,孩子睡了之後,妻子和我步行沿玉泉路向南朝地鐵車站方向走去。過了高能所大門之後約一二百米,突然聽到啪啪兩聲脆響從地鐵方向傳來,僅僅過了一二秒的時間,就聽到連續不斷的槍聲,還可以聽到子彈從頭頂上飛過的呼嘯聲。我罵了一聲:他媽的,真開槍了!拉了妻子就往回跑。本來在十字路口附近的人也一邊罵一邊沿着玉泉路往北跑。跑了幾百米,槍聲停了,我們也停了下來。站在那裏聽了一會兒,沒有什麼動靜,一部分人趕快回家了,但大多數人又回去看看究竟。我也想回去看一看,可又怕當兵的再開槍,就來到高能所後門,從院裏穿過去。估計他們只用衝鋒槍機關槍,不會用榴彈炮火箭筒之類的重武器,有院牆掩護不會有大問題。 來到科大研究生院在復興門外大街的大門,門裏門外有很多人。聽了聽,看了看,沒什麼異常,就走了出來。門前的路上停了幾十輛軍車,全是卡車和通訊車,既沒有坦克也沒有裝甲車。在玉泉路和復興門外大街的交叉路口,停着一輛很大的裝滿碎石的礦山工程用車,擋住了軍車。聽周圍的人說:原來的路障攔不住軍車,很多軍車衝了過去;正好這輛卡車來到這裏,司機開車擋住了後面的軍車。人們圍住了軍車,與當兵的辯論。就在雙方爭執的時候,突然從玉泉路南段靠近十字路口的地方兩輛後面開門的北京212吉普上飛來密集的子彈,有人中彈倒下,很多人四散跑開,然後兩輛吉普飛馳而去,轉向太平路,不見了。在玉泉路的南段人很少,沒有人能說清這兩輛車什麼時候來的,連什麼人開的槍都說不清楚,有人說是軍人,有人說是武警。地上有大片的血跡,有兩人受傷,一人背後中彈,子彈從前胸穿出;另一人大腿中彈,大概股動脈受了傷,也流了很多血。兩個人被送到附近的航天部中心醫院。所有這些過程,在場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軍車上的戰士站的很高,看得更是明明白白。我來到軍車跟前,人們憤怒地質問軍人爲什麼對這手無寸鐵的平民開槍。士兵們嚮往常一樣,懷裏摟着槍站或坐在卡車裏。不知他們是否和我們一樣憤怒,從一張張年輕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們和我們一樣震驚。車上的官兵被自己看到的事實驚呆了,他們沒法回答人們的質問(也包括自己的質問?),大部分人閉口不言,只有少數人不斷地重複着:我們沒接到這樣的命令,我們不會開槍。一些軍官站在通訊車周圍,看起來他們正在和上級聯繫。 大約十一點半到十二點之間,我們在回家的路上聽到從東邊,即公主墳、木樨地方向不斷地傳來槍聲。人們從永定路和五棵松那邊也送來一些受傷的人。我問那些送傷員的人,在五棵松有解放軍總醫院和北京軍區醫院,在永定路有武警總醫院,爲什麼不就近送那裏,反而跑這麼遠。送傷員的人忿忿地說:送了,他們不收,他們只收軍人! 第二天早晨是六月四日星期日,天剛剛亮,我就騎車出去了。玉泉路口的軍車不見了,馬路北邊地鐵車站的玻璃上有很多槍眼。彈孔都很小,穿過玻璃之後又打在對面的牆或玻璃上。沿馬路往東去,一片狼籍,不時可以看見地上已經發黑了的血跡。遠遠地就可以看見五棵松十字路口躺着一具男屍。這人身穿白色短袖襯衣,深色褲子,內衣是北京人叫作老頭衫的白色圓領背心,看體形大約三四十歲。他頭部血肉模糊,身上卻不見槍傷。邊上有個人告訴我:這人昨天晚上想擋住飛馳的軍車,當時就被撞死,也就沒送醫院。 到處是三三兩兩的人羣,議論着發生的事情。大多都議論着被打死的人數,當時的數字大多是幾百人。 回到家裏,電視里正播送着解放軍報社論,電視只有聲音沒有圖象。解放軍報社論告訴我們:中國人民解放軍以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大無畏革命精神,一舉粉碎了北京發生的反革命暴亂。八點左右,收音機裏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英文節目Radio Beijing。男播音員的聲音與平常不一樣,很激動地向外界播送着成百上千的平民在北京的街道上被軍人打死的消息。 十點左右再出去的時候,外邊的人多了起來。人們談論的話題仍然是死亡的人數,這時的說法已增加到幾千人。有一箇中年婦女說剛剛過去一輛轎車,車上一個西方人從車裏伸出兩個手指,喊着:兩萬多啊,兩萬多啊!大家根據見到的聽到的和自己的想象,都相信這個數字。剛剛過去幾十輛坦克和裝甲車,橫在玉泉路口的木製電線杆已成了一片碎木屑。鐵道兵大院牆外停着一輛坦克車,很多人圍着坦克,我也湊了過去。坦克車的蓋子掀着,一個戰士坐在上面,對人們的指責和謾罵置之不理,可以聽見坦克裏有人說話。看起來是坦克出了故障,掉了隊。坦克的外觀很粗糙,鋼板之間焊接的痕跡都很清楚,沒有拋光。後來看到別的裝甲車時,也有類似的印象,像文革武鬥時自制的土坦克。事後有人就說這些坦克和裝甲車都是報廢的,就是送來讓你燒的。人們的這種說法還有其他的理由來支持,因爲到處都有拋錨的軍用汽車坦克裝甲車。也有人說這不是官方的陰謀,而是士兵們有意棄車。 來到五棵松,原來躺在五棵松十字路口的屍體不見了,只剩下一片約雙人床大小,紫黑色的緊緊地與水泥地面粘在一起的混雜着衣服纖維的薄薄的肉醬。我不禁驚呆了。看着路面上清晰可見得的坦克車履帶軋出的印跡和這一片薄薄的肉醬,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以前見過淹死的、燒死的、上吊死的、被槍打死的各種屍體,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這一片肉醬與一個人聯繫在一起。周圍的人們議論着死者的身份,各種說法都有,一天之內有好幾起失蹤者的家屬根據傳說的衣着特徵哭着來辨認,但沒人能確定死者的身份。如果撞死的時候沒有熟人在場,他的身份可能將永遠是無法辨認了,親屬們可能到現在還在盼望着他能奇蹟般地回來。據說當天下午解放軍總醫院的一個老頭用鐵鍬剷起來,裝進塑料袋裏拿到停屍房。 本來打算繼續往東走,到公主墳木樨地那邊看看,迎面碰到一個熟人。他是北京一個大醫院的外科醫生,當時正在復興門外醫院幫忙,剛剛下了夜班回家。他告訴我,從六月三日晚十一點多起,陸續送來很多在木樨地一帶受傷的平民,大約有七八十人,或許有一百左右。因爲很多人送來的時候就已經死了,放在醫院外邊;也有一些傷得不太重的又轉到其他醫院。他處置的全都是槍傷,沒見到什麼橡皮子彈頭,是真子彈,還是炸子兒。他用手比畫着傷口的大小,大約八九公分。我就說:五六式自動步槍的威力很大,近距離射擊的時候,在身體上的入口很小,出口都很大,不一定是炸子兒。聽說我打算往木樨地天安門方向去,他馬上攔住我:別去,那邊還打槍呢!在我們回家的路上,看見坦克還停在那裏,車上的軍人已不見了,很都人圍着看。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停了下來,說了聲:燒丫的!但並沒人響應。事後我到外地探親,一個親戚問我:究竟北京有多少暴徒呀,一天之內就燒了幾千輛軍車,打死打傷那麼多解放軍。我也不敢和中央文件唱反調,隨口說了一句,大概有幾百萬吧。 六月四日是星期日,很多人都沒上班,聚集在院裏談論着耳聞目睹的各種消息。附近的大部分住戶是航天部中心醫院的職工,很自然地就談到了昨晚送來的傷員。從玉泉路口送來的兩人中,有一個是很多人都認識的。他是航天部中心醫院一個護士的兒子,剛大學畢業參加工作,星期六晚上與女朋友一起出去玩,在回家的路上一顆子彈從背心穿過,打成重傷。從永定路五棵松那邊送來五個人,有一個也是很多人都熟悉的,他是航天部某研究所離休的前黨委書記。他曾參加過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在國民黨和美國人的飛機大炮下安然無事,卻在六月三日晚上站在馬路邊的人行道上被幾顆子彈擊中。同時被擊中的還有一個武警。這個武警是在武警總醫院住院的病人,也是站在人行道上被解放軍的幾顆子彈擊中。他是被送往航天部中心醫院的七個傷員中唯一因傷勢過重而死亡的人。 晚上十點左右的晚間新聞,播音員杜憲和薛飛身穿着深色服裝,聲音低沉感情悲哀地播送着平暴的消息,向北京之外的人們證實了傳說中北京發生的事情。那是他們兩人的最後一次播音,這次播音給它們帶來了麻煩,也使他們成了人民心中的英雄。 難忘的六月三日、四日過去了,震驚和憤怒過去了,隨之而來的是恐懼。北京城處於恐懼之中。人們不到萬不得已絕不上街,特別是不到東西長安街等主要街道去。一天上午,我到玉泉路科大商店跟前的農貿市場去買東西,剛要出大院門,突然被一大羣蜂擁而至從外往裏跑的人擠了回來。人們一邊跑一邊喊:解放軍來了,解放軍來了。我躲在門後望外看,街上空無一人,絕大多數的攤位主人不知去向,只有幾個人趴在地上,不知是來不及逃走,還是捨不得自己的貨物。過了好一會兒,才開過來一隊軍車,軍人們荷槍實彈,虎視眈眈。先是怕軍人開槍,再過兩天又怕軍隊之間火拼。本來軍隊進了城,佔領了天安門廣場,就該撤軍安民了。可實際上直升飛機轟轟隆隆低空盤旋,坦克大炮往返穿梭繼續往城裏開。到處是軍隊之間火拼的傳言,偏偏那幾天南苑方向還真是隱隱約約地能聽見炮聲。等風聲稍緩一些,趕緊離開北京到了外地。出了火車站,看着繁華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羣,再也不用擔心飛來的流彈,突然想起了唱過好多遍的歌: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晗百姓怕解放軍,解放軍也怕老百姓。軍隊進城以後,動用了大量人力打掃街道清除路障。打掃街道時,前面幾輛軍車開路,中間是兩排扛掃帚的士兵,後面又是軍車。每一輛軍車上都有十幾名士兵,表情嚴肅神色緊張。車的正前方架着輕機槍,車廂兩邊各有二至三名士兵槍口向下,對着路旁的行人;二至三名士兵槍口向上,對着兩邊的樓房;車廂後面的士兵是槍口對着正後方。以後看電影見到美國大兵通過貝魯特西區或是以色列士兵驅車加沙地帶時,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七月一日是中國共產黨的生日,我們單位的黨委會決定與戒嚴部隊一起在中關村禮堂聯歡,請解放軍看電影。當時有很多傳言,說是在慰問解放軍的西瓜、汽水裏摻毒藥。我們單位的黨委書記怕解放軍不敢去看,特地說明是軍民聯歡,大家坐在一起,結果還是以安全爲理由而婉言謝絕。復興門外一帶有很多解放軍各總部的大院,平時出出進進的到處是穿軍裝的。六四以後,除了戒嚴部隊,整個夏天沒見過穿軍裝的。 資料來自(博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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