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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魔鬼」打交道
 
【人民報消息】由於衆所周知的原因,這篇報道中涉及的人名和地名做了技術處理。本文中做「自述」的包工頭已經從事建築業近20年。他從工地上的小工幹起,現在有了別墅、轎車。用他的話說,「自己坑過人,也捱過坑」。他的「成長史」,也許有助於我們了解某些新樓倒塌、公路塌陷、橋樑斷裂的原因。

我老婆最納悶的是,我們家哪來的那麼多表親?我說,表親就是路。

建築這行你肯定不陌生,因爲現在到處都是工地;但你未必對這行「門兒清」,別看你是記者。我們這個城市只是個地級市,也就相當於北京的一個區那麼大,但裏邊的彎彎道道,我不告訴你,你一年半載也不一定能鑽出去,就算你們記者神通廣大。

跟你這麼說吧,我和我老婆結婚這麼多年,她一直就特別納悶,我們家哪來的那麼多表親?我說,表親多了路好走。她不明白。

1990年我開始拉隊伍自己搞建築。那時候建築業還不發達,工程少,要想有活幹,沒關係絕對不行。最初我接了兩個單元的樓房,是人家轉包了四五層才到我這兒的。每一層都提工程款的15%,你想想我還能剩多少?那些人有關係,給有權的人捅點錢就能得到工程,再一轉手包出去,坐在家裏就能來錢。看人家掙錢那麼簡單,你能不好好想想?

憑良心說,我的建築隊也不怎麼樣,除了我們很少的幾個人幹過稍微大點的工程,其餘的都是老農民,頂多在家壘過豬圈。現在幹什麼?樓房!那是兩碼事兒。那時就得有膽子接,實在不行,就當練練手。

一年下來,不但沒掙多少錢,連原先攢的10萬塊錢也填進去了。你想,工程需要墊款,各路神仙也得打點,衙門裏個別有權的都跟你伸手要錢。這是填不滿的一個窟窿。

跟你說最簡單的,進料得用車拉,旁邊村裏也有運輸隊,運費特貴,但不用他們不行;不然他們今天給你斷道,明天找你打架,反正是不叫你舒坦了。你讓我找派出所?派出所才不理你呢。沒轍,後來給了人家2000塊錢,拿去買點茶葉喝吧。要是現在,誰敢吶?不用我動手,打個電話就辦妥了,大隊、派出所、公安局都有我的鐵哥們兒。

拉關係、送禮,剛來的幾年,沒別的,全是這個。城市小,也有小的好處,人好找,關係好託。我有個本事,凡是我們村十里八鄉的、在城裏有頭有臉的,我都能拉上親戚。我老婆就納悶:咱們家哪來那麼多表親?我說你不知道,表親就是路子———其實,不給錢你都不知道路在哪兒。

我「上路」就靠一個「表叔」幫忙。其實他算什麼表叔,還不是錢喂出來的。我這表叔是市委辦公室副主任,現在是正的了。你可千萬別小瞧這個副主任,平時,上班騎輛破自行車,見誰都滿臉是笑,實際上,手眼通天,本事不小,求他的人多了。什麼孩子上學,找工作,在他這裏,只要捨得花錢,沒有辦不成的。他過去跟我爸爸認識,不過早就沒什麼交往了。

我第一次去他家,買了兩條玉溪、兩瓶茅臺,可還是誠惶誠恐。到人家裏一看,好!客廳金碧輝煌的,29寸大彩電、真皮沙發、木地板。一家人正在看電視。見我進來,他老婆欠了欠身,算是讓座,表叔呢,都沒拿正眼瞧我。這樣默默地坐了十來分鐘,我心想也別這樣呀,先說這個電視劇挺好的,我也愛看,然後再敘舊,說我爸爸讓我來看看您……表叔只是冷冷地聽着,眼睛始終沒離開屏幕。我還得裝得跟人家特親,小心翼翼地說。那時候,我就感覺自尊心像太陽底下的雪糕,一點一點地融化。我心裏想,你憑什麼這樣,不就是因爲有權嗎?就憑你一個月三四百塊錢的工資,家裏能弄成這樣?別裝假正經,給你錢你什麼都幹。

以後,每週我都要去他們家三四次,每次都不空手。開始,他還是那樣,任你怎麼說,他總是不陰不陽的。我是禮照送,話照說。不是說「物質決定意識」嗎,我就用錢塞,我就不信你總這樣。後來,這位表叔也能跟我聊天了。不過,這幫人已經是老油條了,知道你下本錢要幹什麼,你不開口,他才不說「你碰到什麼事啦」,但你又不能急於求成,哪能認識沒三天就要工程?這就叫「喂」。

沒想到,這位表叔特黑,讓我餵了整整兩年。平時年節不算,大的就有三次,他兒子結婚,我送了一套平房,從買地皮到蓋好房,一直到裝修好了才送過去,花了五六萬塊。第二次是他老婆調動工作,我一下送了兩萬。後來,他想當個正頭,要給省裏送禮,我又給了兩萬塊。

你問我虧不虧呀?羊毛出在羊身上,這錢我都得從工程上找回來。

1996年下半年,市裏搞一個「安居工程」———光明新區,市長親自擔任建設領導小組組長。我想這次你得給我使勁了吧。一期工程還沒動,各路人馬都虎視眈眈,託關係,走後門,鬧得烏煙瘴氣。哪個包工隊都有自己的本事,甚至都能求動市委書記、市長。

一開始說這項工程招標,幾乎所有的建築隊都找了市長、市委書記,後臺差不多。再說,拿人家錢不辦事也不行,乾脆,抓鬮吧。爲體現「公平」,還制定了一系列規定,要求以前最少幹過兩項工程,三級資質。我們就卡在了資質上。最初公司註冊時,我託關係弄了個三級資質,1995年省裏建築企業大檢查,沒轍,我自己要求降到四級。其實,我們連四級都不夠,比皮包公司強點有限。

這回光明新村的工程要三級資質,這時候就得找「表叔」了。還算沒白養,表叔答應通融通融,最後通知我「可以參加抓鬮,但是不是能抓上,得憑運氣了。」有這句話就行。

抓鬮的前一天晚上,我找了一位老先生算了一卦。你問我怎麼還信這個?開始我也不信,慢慢地我就信了。你沒看見好多大公司、大飯店都有佛龕。我那表叔家裏照樣有菩薩供着。卦攤上的老先生給我算的結果是「上上卦」。第二天,我一伸手就抓上了,信不信,這叫功到自然成。

工程抓到手了,自然還得感謝人家一番,別叫人家怪罪,得,一伸手又是四五千塊。

過去是「酒肉穿腸過,辦事不會錯」,現在是「酒肉穿腸過,伸手還要色」。我不明白,他們怎麼可以這樣!?

要說我是把那位「表叔」當「神」供着,那麼工程中我伺候的就是一羣鬼。建委的、質監站的、開發公司的,除去大鬼,就是小鬼。不是有句話說他們嘛———「吃喝嫖賭,樣樣都會;三晚兩晚,感覺不累。」真的是那樣。

我們施工時,質監站的來檢查,每次都是上午十一點、下午四五點來,到工地轉兩圈,閒聊會兒。還沒辦什麼事呢,就該吃飯了。這飯死定了得你請。一頓飯二三百塊,我半年的飯費就得五六萬。光吃還是好的,拿的你也受不了,今天跟你要三四噸水泥,明天說家裏裝修缺點木材。你說,我不在工程上偷工減料,我怎麼辦,該賺的錢你沒賺到,可不就得想點斜的歪的,砂漿標號低一點,自己進點便宜鋼筋、便宜磚。

要想工程順利,哪炷香都得燒到了,而且現在的「鬼」們越來越難伺候。過去,給他個三百五百的,特高興。後來,發展到一兩千、四五千,現在呀,給錢都不新鮮了,得來「色」。吃喝完了,得給他們找個小姐,按摩、跳舞,來個「特殊服務」。你沒看現在我們的領導都變得能歌善舞,八成都是這麼培養的。(這話要叫江總書記聽了,夠嗆。)

有一次,工程保衛部的李部長找我,說,「老張,什麼時候出去玩玩」。我知道這小子又饞了,便說「隨你吧,我付賬」。晚上我們幾個開着車就出去了,市裏的飯店他都吃膩了,我們就去下邊一個縣城。別瞧是縣城,照樣繁榮「娼」盛。這有一條街,當地人稱「小香港」,舞廳、飯店一個接一個,燈火通明,不時還能聽到裏面傳出來的「嚎」歌聲。我知道這幫傢伙要什麼,所以吃飯時,每人要了一位小姐。吃飯專揀貴的吃,大閘蟹一人一個,還要了一碗「王八湯」。平時他們花自己的一分錢也得算計算計,吃別人的大方得不得了,要的就是這個勁兒。吃完飯,還要跳舞。幾個傢伙喝得滿身酒氣,不知道真醉還是假醉,總往小姐身上蹭。別看他們平時在辦公室裏都人模人樣的,其實,滿不是那麼回事。

李部長40多歲,也特好色,跳舞時把小姐摟得緊緊的,還摸來摸去。人家自己會說,這叫「四十多歲才學壞,懷裏摟着下一代」。一曲結束,他坐回休息,連連對我說:「不行啦,不行啦,剛跳一會兒就累了。」第二曲剛一響,又跳起來了。舞廳裏喧鬧的氣浪一陣一陣地鑽出來,刺得人耳朵疼。我坐在那兒就想,這些人都怎麼啦,吃喝玩樂,好像到了世界末日。吃喝都不叫事,這些人是要糟踏,一頓飯一兩千,花得我都心疼。你說這叫潮流嗎,過去吃喝一頓,事就辦個差不多了。現在?還得有黃色的,沒有他就跟你要。

我們想賺錢,可我們也想凡事該有個規矩。這樣國家和老百姓都少損失點,個人也多落點。現在倒好,全都是黑箱操作。就說工程款吧,工程結束都快半年了,就是拖着不給,你就一頓一頓地請他們吃飯吧。先是藉口說預算差額大了,後來是當頭兒的集體到北京旅遊了。再後來,我也不着急了,你不是叫我花錢嗎,我也別閒着,給甲方的預算員「投點資」,工程造價抬一點,吃喝費不就都出來了。

「黑洞」不堵死,塌樓的事絕不了

我還不算黑的,因爲咱出了事沒人給兜着,起碼也得保證蓋的樓塌不了。我們這有橫的,管你什麼法律不法律,怎麼省錢怎麼幹,檢查工程的來了,頂多吃頓飯,糊弄糊弄就過去了。我們市裏有個宏遠公司,1996年建了一個居民樓,還沒完工呢,主體從上到下裂了幾道大縫子。也該他倒黴,正趕上全國連續出了幾起大的建築事故,省裏也查得特緊。檢查團來到市裏,盯住他了。電視臺跟着檢查組去錄像,路過另一個小區,說順便看看吧,結果發現比檢查組原來查到的那個工程問題更嚴重。一查,也是宏遠公司乾的。罰款、曝光、通報,結果怎麼樣?一年之後,人家照樣開工程,老闆說了,有錢能使鬼推磨,怎麼賠的我還叫他怎麼掙回來。不服行嗎?

幹了這麼多年,也不能說沒遇上好人。有一個人工作最認真,管我們最嚴,但也是我最佩服的,他就是質監站的趙工。趙工50多歲,技術上很有一套。爲管好工程,他定了一系列規章制度,自己也是一天兩三次到工地檢查,即使發現「板凳灰」(指爲偷工減料,只在磚的兩頭放灰,因類似板凳而得名)你也得拆了重來。可後來,趙工遇到了麻煩,原因就是認真碰上了官僚。

事情還得從我們承建的光明新村開始。剛才說過,光明麓迨鞘欣鐧陌簿庸こ蹋諧で鬃緣H謂ㄉ枇斕夾∽樽槌ぁK燈鵠賜χ厥影桑稻突翟謖饃狹恕?p>1997年6月,我們承建的一個單元起主體。下午上樓板,這時趙工來了,一看已上去的樓板有的地方有窟窿,問我怎麼回事。其實,我早就看到了,但誰也不會傻得停下來不用。見他問,忙說:「不知道哇。」「停了!」趙工是絕不客氣的。沒辦法,只得用吊車吊下來。趙工又查看地上堆的樓板,什麼窟窿、眼的全有。更沒想到的是,樓板裏的鋼筋在外邊露着頭,我用手一掰,「喀吧」一聲就斷了。這樣的樓板根本沒法用。再看其他工地,全一樣。

趙工心裏清楚,這事跟我沒關係。按規定,我們只負責施工,材料由甲方,也就是開發公司負責。這是爲了避免我們施工時以次充好,偷工減料。可開發公司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己成立了一個材料部。壞事就來了。市裏一傢俬人樓板廠靠關係擠了進來。他那裏的樓板用的鋼筋,全是不合格的。這家廠子跟市裏一個電焊點建立聯繫,把回收的廢舊鋼筋一段一段焊起來賣給他。拉到我工地上的樓板,用的就是這種鋼筋,這種樓板比木板強不了哪去。

發現問題後,質監站一方面下令停用樓板,另一方面要求樓板廠對自己的產品自檢,結果還是不合格。可是沒多久,這家樓板廠就在小區所在法庭起訴質監站,說這是非法執法,給廠裏造成了數十萬元的損失,要求賠償。

法庭也怪,明明是質監站有理,就是不判質監站贏。後來我才知道,樓板廠經常到這兒打官司,跟法官熟得很。法官也有創收任務,不管誰輸誰贏,都可以得訴訟費。你來打官司,就相當於來送錢,他當然歡迎了。於是乎,今天質監站遞交的證據,晚上樓板廠就拿到手了。質監站更怪,別人跟它打官司,它這邊卻跟沒這回事似的。法庭通知明天開庭,領導便臨時抓一個人:「你去。」可是去的人連怎麼回事都還不知道呢。

樓板廠那邊上下疏通,找到市長,市長髮話,官司輸得更快了。趙工呢,因爲是事件的主角,被樓板廠視爲眼中釘,多次揚言要給他點顏色看看。果真,先是有人跟蹤,後是紀檢委找他談話,說樓板廠告他索賄。紀檢書記婉轉地告訴他:「老趙,以後別自己騎車上班了,現在車禍挺多的。」

趙工聽了大怒,氣得找到市長,說:「我個人無所謂。質監站是執法單位,如果判我們輸,以後真是沒法幹了。」市長也不比誰糊塗,敷衍過去了事。這樣,官司打了一年,也沒說誰輸誰贏。工程照樣幹,樓板照樣用。只是要求對樓板進行一下修補,不平的地方抹點灰。結果,倒黴的是我們,因爲人工費、材料費都得我們出哇。

我看現在新聞裏總在說建築質量問題,好像挺重視。市建委主任跟我說,你們別給我塌樓就行,新聞裏怎麼說我不管。可我覺得,只要是「權」和「錢」不從這裏邊退出去,這些「黑洞」不堵死,塌樓的事肯定絕不了。

我弟弟考大學,要報建築方面的專業,我說:「別報,幹我們這行的,好人少。你要是有出息,就考法律,治治那些坑人的鬼。」

你千萬別以爲我天生有多壞。當年我搞建築,純粹是因爲不得已。

1980年,我高中畢業,差幾分沒考上大學。我們那時高考還實行預選,預選考試我是全校第二名,所以落榜後特別想去複習。可家裏窮,沒錢復習。那年冬天,縣裏徵兵,我想先當兵,再考軍校。沒想到,體檢合格,卻被大隊書記的兒子頂了。農村的孩子想有條出路,要麼考學,要麼當兵,現在這兩條路都堵死了,我特絕望,想死的心都有。《人生》這部電影你看過吧,寫的就是我們這類人,可我還不如高家林,高家林還能靠當官的親戚風光一把,我們家裏都是種地的,誰也幫不了我。

我就這樣灰心喪氣地熬了半年。那年冬天,我剛滿18歲,含着眼淚選擇了人生的第一個職業———到北京的一個建築隊當小工。

建築隊的頭兒是一個繞來繞去才有點關係的親戚。建築隊有30多人,懂技術的人很少,只能接一些修平房的活幹。我們每天干12個小時,有時還要加班,搬磚、和泥,整天累得要死,沒一刻清閒。當頭兒的賺的就是我們的血汗錢,這大概就叫原始積累吧。

我不想一輩子這樣幹下去,想學點技術。可我師傅———建築隊的頭兒,因爲我窮,從骨子裏就看不起我,整天沒好氣兒,不罵你就不錯了,還想學技術?我這人就是不信邪,你不教我也要學。沒多久,蓋房子的活兒我都學得差不多了。別的師兄弟還費勁受累地學怎麼擺磚時,我已經開始學着看施工圖紙了。我立體幾何學得好,空間感強,腦子也不笨,學起來不費勁。

後來聽說北京舉辦一個預算學習班,大學老師講課,專門培訓各個建築公司的技術人員。那時,我一天才掙三塊五,而且常常壓着工資不發,我還是擠出50塊錢報了名。又掏了30塊錢買了一輛破自行車,每天晚上騎一個小時的車去聽課。有時候晚上加班去不了,只能第二天補。人家一塊上課的好多都是公家花錢,來拿個文憑,我沒文憑可拿,只是來學技術。三個月下來,9門課程有8門考了90分以上,另一門還是85分,當時一位老師在課堂上當衆誇獎我,說有上進心。這是我離開學校後第一次聽到老師表揚,可惜我不是大學生。

當時,我已經認識到,搞建築必須會看圖和預算,現在我都會了,剩下的就是實踐經驗了。此後幾年,我開始自己承包民房,海淀、東城、石景山都幹過。1990年,手裏有了10萬塊錢,自認爲也積累了一些經驗,才決定回老家幹一番事業。

現在回想這二十來年,我坑過人,也捱過坑。1994年,我弟弟考大學。家裏條件雖然好一些了,但也窮怕了。我弟弟急於擺脫影子一樣的貧窮,看我能掙「大錢」,就想報建築方面的專業,我知道後立馬叫他改了。我說:「幹我們這行的,可能說得損點,好人少。你要是有出息,就考法律,治治那些坑人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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