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新闻自由日,香港民主活动人士许颖婷在华盛顿香港经济贸易办事处外抗议。2024 年 5 月 2 日。(RFA) |
【人民报消息】
四个香港流亡者,遥望他们深爱的土地,被北京步步扼杀。
伫立在香港驻华盛顿经济贸易办事处对面的街道,许颖婷抛开压在头上的悬红通缉令,忍俊不禁。
「这幢大楼的背后,是一个仍在全力追捕政治活跃人士的政权。其中一个就是我。」
香港长大、现居美国华府,24 岁的许颖婷闲时会去教堂、嘴边哼唱著广东话情歌,窝在堆满毛公仔的床上制作YouTube影片,全然不是「顽固罪犯」的典型形象。
她批评北京日复一日地牢牢管控香港,包括强推国家安全法律。该法对叛国、颠覆和勾结外国势力等行为的定义,广泛而模糊。这也成为香港国安警察指控她的罪名。去年12月,香港警方把许颖婷列入通缉名单,并悬红100万港元(折合约128,074美元)缉拿她归案。
许颖婷总是笑容满脸,和她在通缉照片上的笑容一致,反衬当下现实的荒谬。在世界新闻自由日之际,她在香港驻华盛顿经贸办外抗议,希望呼吁大众关注对香港言论自由的箝制。「我想说,那里就有一个摄像头。」她停下来,转身道。
她也是以一贯的笑容,应对突然被彻底改变的人生。
五年前的6月,超过100万香港人走上街头,抗议可把港人引渡到中国大陆的《逃犯条例(修订)草案》。英国政府在1997年把香港主权移交中国时,北京曾作出「一国两制」承诺。然而批评者认为,这项修法将进一步模糊中、港界线。
6 月 12 日,港府无视香港《基本法》所保障的言论和表达自由,开始镇压示威。
此后,成千上万名示威者被捕、新闻媒体和外媒办事处被迫关闭(包括自由亚洲电台香港办事处)、公民团体被迫解散。今年3月,北京更进一步收紧对香港的控制,港府强推俗称《基本法》 23 条的《维护国家安全条例》,为香港再添一套新的国家安全法律。
过去五年,大批香港人逃离香港,流散到全球不同角落。自由亚洲电台访问了四位身在美国的香港流亡者,回溯他们昔日在香港的生活,了解他们在美国的近况。他们当日在反抗什么?身在异邦,他们最牵挂什么?(叉烧吗?)。他们又在忧虑什么?
他们当中,目前只有许颖婷获批政治庇护,其他三人的个案仍在审核中。不过,得益于总统拜登针对2019 年的香港抗争运动而启动的「延迟强制离境」(Deferred Enforced Departure, DED)计划,他们目前不用担心会被驱逐出境,直到 2025 年 2 月。
他们共同的忌讳,是仍在香港的亲友,只肯略略讲述他们如何面对没有亲人在旁的日子。在香港的国安法律底下,任何人若被当局认为资助政治活跃人士(比如,赠以 50 美元作为生日礼物),都可能会被香港当局骚扰,甚至被监禁。
正如现居华府近郊的香港民主活动人士梁颂恒所说,「我们很难知道红线在哪里。」
也因为如此,他选择和家人断绝关系。
「突然之间,昔日的自由都变成犯法」─许颖婷
许颖婷一直都想到美国。她想在美国读新闻、在华府工作几年,然后回到香港,在这个新闻行业自由蓬勃发展的城市担任外媒驻港记者。
2019 年 4 月,当时仍是波士顿爱默生学院(Emerson College)学生的她,在校园报纸撰写了一篇专栏文章,题为「我来自香港,不是中国」(I am from Hong Kong, not China)。她在文中批评当时港府提出的《逃犯条例(修订)草案》,并解释在她眼中,香港人和中国大陆人有何不同。
这篇文章立即被广传,并引来迅速、甚至带有威胁性的廻响。《华盛顿邮报》专访了她,她其后全力协助组织在世界各地的声援活动。
2019年11月,许颖婷回港,并义务为网媒TMHK(Truth Media Hong Kong)采访示威。2020年3月,她再次回港几个月,当时北京正蕴酿《港区国安法》。友人警告她,如果她继续留在香港,将成为首批被捕者之一。
于是 21 岁的她做了一个改变她一生的决定─离开香港。
许颖婷在美国国会外就香港《基本法》23 条的影响发表演讲。2024 年 3 月 22 日。(RFA) |
从那时开始,香港倡议工作成为她的志业。身体力行在美国倡导香港议题,也使她成为美国国会听证会的常客。今年5月,她向美国众议院美中战略竞争特设委员会作证时,砲轰香港经贸办是间谍活动的「前哨基地」,呼吁美国政府将其关闭。中共驻美大使馆发言人则否认有关指控。
许颖婷总是笑著、泰然自若地面对一切,然而背后,却是潜藏内心深处的伤痛。她说,她在美国常感孤独,也变得更内向,总是小心翼翼,不敢向别人透露太多个人感受,担心对方未必认同她的观点。
她也因而错过和一起长大的朋友共同成长、成熟的机会。而她未来的每个人生重要时刻,婚礼、生孩子等,她的家人也将无可避免地缺席。
「不能和他们一起生活,真的很困扰我。」
尽管偶尔也会质疑自己当日的决定,她同时明白,当香港的言论自由被严加限制,她在香港也不会过得舒坦。
「我觉得很多当下身在狱中的人,都是偶然的自由斗士。 他们只是想行使他们被应许、且自出娘胎以来一直都在行使的权利。然而突然之间,昔日的自由都变成了犯法行为。」
林芷萱在华盛顿潮汐湖盛开的樱花树下漫步。2024 年 3 月 30 日。(RFA) |
「那就是想家的感觉吧」─林芷萱
在她原本的世界里,25 岁的林芷萱此刻可能正在见病人。
她在香港求学时的志愿,是成为心理学家。2020年,她大学毕业后,在维港附近一间诊所找到一份助理工作。
她说,当她完成面试回家时,第一次注意到身后有人跟著。之后的几个月,她一直发现到有人跟踪她,虽不是同一个人,却总是一样的短发、穿深色西装,引人注目。
「一开始我以为是变态跟踪者,但这样的事情越来越频密后,我意识到身边应不会有这么多变态。」林芷萱说。
这些跟踪滋扰让她感到疲惫不堪,她很快就认定那是国安。担心自己最终会被捕,林芷萱于是去了美国,她的母亲和弟弟也离开了香港。她们目前没有和她一起在美国生活,但她不愿透露家人身在何方。
林芷萱成长于示威抗议都是家常便饭的香港。她隐约记得2002年的「反23条」游行,当时港府第一次想推动涉及国安、限制言论的《基本法》23条立法,50万港人走上街头,迫使政府撤回草案,也是港人一次成功的抗争。
在2012年的「反国教」运动中,林芷萱通过大学的讲座了解不同观点。
到了2014年,当「雨伞运动」爆发,争取全民普选时,林芷萱已经可以参与讨论。她的中学允许学生停课,并开放礼堂让学生辩论。
到了2019年,林芷萱加入「反送中」示威。虽然她从未被捕,却曾为香港民主派立法会初选参加者张昆阳做义工。她认为,这使她被国安盯上。
她在 2021 年7月抵达美国,却无法摆脱创伤。由于没有就业许可,她无法在美国工作。初到美国时,她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华府郊区一个公寓里。她一边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一边担心著一位被拘捕的朋友。
「我当时同时要面对对未来的焦虑,以及离港的愧疚。我有些朋友在监狱里,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她说。
因著DED政策,她得以在美国工作和居留,目前正担任倡议组织香港民主委员会(HKDC)的发言人,并同时经营摄影业务。她已申请政治庇护,正等待审批,或需经年。
她想念香港的美食,想念运行时间更长,也更频密的公共交通,而且没有人会一直问她「你从哪里来?」
虽然前景并不明朗,但她正考虑重返校园进修心理学。在香港,持硕士学位就可执业,但在美国就必须持有博士学位。不过她仍想帮助和她一样、背负著创伤的流亡者。作为亲历者,她深有体会。
「香港社群中有巨大的需求。」她说。 「我一直都觉得香港是我的家,但唯有当你离开以后,这种感觉才真正刺痛著你。」
「那就是想家的感觉吧。」
香港前立法会议员梁颂恒在华盛顿波多马克河的龙舟赛上挥舞旗帜。2024 年 5 月 18 日。(RFA) |
「好吧,我还活著」─梁颂恒
随著 2019 年冲突升级,梁颂恒协助组织地下医疗小队,以临时救护车把受伤的示威者送到酒店房间、办公室等空间改装的临时急症室诊治。
「很多示威者即使受伤,也不敢去医院接受治疗,因为那里有警察驻守。」他说。
他还建立「家长车队」,接载因公共交通被当局切断,而被围困在示威现场的人。
2019年,当示威者占领香港机场抗议时,警方截断连接机场的巴士和铁路交通,大批香港人自发驾私家车到机场义载、营救被困者,被喻为「港版邓寇克大行动」。
「我们香港人为著同一个目标团结一致,这是一个非常动人的时刻。」梁颂恒说。
38 岁的梁颂恒戴眼镜、身型瘦削,并非「煽动者」的典型形象。在2015年,忧虑香港进一步被北京控制,他和友人创立政党「青年新政」,主张香港民族自决。 2016年,他当选香港立法会议员,第一件事就是抗争。
他在宣誓时身披一面写著「Hong Kong is Not China」(香港不是中国)的旗帜,被裁定宣誓无效,丧失议员资格。他后来再因试图进入立法会被捕。
2020年,他因冲击立法会会议室,被裁定「参与非法集结」罪成,判囚4个星期。和林芷萱一样,梁颂恒获释后发现自己被疑似国安跟踪。他有感若再次被捕,将面临漫长的监禁,消失于公共空间。他于是决定逃往华盛顿,抵埗后立即宣布与家人断绝一切关系,并辞去青年新政一切职务。
因应《港区国安法》实施,英国政府在2021年启动英国国民(海外)护照(BNO)签证计划,为300万持BNO资格的港人提供「救生艇」,以回应对香港的历史责任。1997 年前出生、持BNO资格的港人可申请到英国定居5年,以取得永久居留权。英国政府其后再扩大计划至 1997 年后出生、父母持BNO资格的港人。
持有BNO护照的梁颂恒本可到英国生活,他却选择到美国申请政治庇护,走一条更崎岖的路,某程度上是为了缓解他内心的「幸存者愧疚」。他认为,美国是全球政治中心,具有更大影响力,更适合他继续做倡议及游说工作。
他目前已申请政治庇护,并得到工作资格,但由于长期居留问题一直悬而未决,他表示,自己很难重操旧业,在美国找回行销领域的工作。他现在一边透过商品交易赚钱,一方面继续与白宫、国务院及国会接触,试图营救想到美国的抗争者。
在他制作的YouTube影片中,他少谈政治观点,反而多分享投资心得。他认为,这向他的朋友和家人传达了一个不言而喻的讯息。
「我知道他们正在受苦,但我不知道可以怎样帮助他们。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拍一些YouTube影片……让他们知道,『好吧,我还活著,不用担心。』」
支持香港抗争者的艺术家Amity Chan在华盛顿菲利普美术馆(The Phillips Collection gallery)一个展览中。2024 年 2 月 13 日。(RFA) |
「你想死吗?」─Amity Chan
2019年,当香港爆发大规模示威时,身在美国的Amity Chan只能隔空关注。她当时是巴尔的摩马里兰艺术学院的学生。她说,自己从小都对政治冷感,但港警殴打示威者的画面使她悲愤交加。于是她在自己的工作室外设置「连侬墙」,让自己和其他学生有渠道声援在香港的抗争运动。
「我无法亲身参与,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支持。」她说。
不过发声,也有代价。最严重的一次,是她在校园派发传单、宣传华盛顿一场集会时,一群中国学生包围她。「他们推我,说『你想死吗?』我立即跑去找校园保安。虽然我没有被他们打,但那次经历让我觉得非常不安全。」
从2017年起,她就在美国读书。7年过去,对她而言,美国和香港一样,都是她的家。不过,她能否留下来,仍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受惠于DED 政策的延长,她至少在 2025 年之前都是安全的,可以留在美国。不过她自行填写的政治庇护申请被转介到移民法庭,意味著她的申请可能会被拒绝。
在没有律师陪同下,她孤身出席移民法庭的首次聆讯,现场情况使她震惊─不同国家的人坐在法庭上、有老有嫩,有焦急的母亲试图让怀中婴儿停止哭泣,怕激怒法官;不少人都不会英文,大家都因著不同原因申请政治庇护,对接下来的一切感到茫然。她形容,整个申请政治庇护的过程,让她感到非常煎熬。
「如果我被驱逐出境,那就等于把我赶出家门。」她说。
Amity现在聘请了一位律师帮她处理申请,然而要完成整个申请,总费用或高达一万美元。她不能向父母求助,怕会让他们置身险境。而为了省钱,她和两个年轻女室友在华盛顿郊区合租一间两房公寓,她睡客厅。为了保护私隐,她挂起一幅布帘,以作区隔。
Amity Chan 在华盛顿展示她创作的艺术作品。2024 年3月 8 日。(RFA) |
她目前在当地一家画廊工作,财政情况逐步得到改善,还可以用画廊的工作室,继续创作传达政治讯息的艺术品。在2019年香港的示威浪潮期间,她创作了作品《手扣》,鲜红色的背景上,印上了黄色的手扣,这两种颜色,代表了中共政府。
「我希望其他国家的人能够更了解香港的情况。现在香港已不再是主流媒体头版的题材,但仍有港人被政府压迫,仍有许多人被囚禁,或正经历审讯。」
「我希望以我的艺术创作,让人们更好地了解香港人的处境,也关心移民的处境。」 △(转自自由亚洲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