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報消息】農曆癸巳年末(2013年),河北作家康志剛在其博客上貼發了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於1998年發表的一篇悼念文章《憶大山》,記述了一段塵封的往事,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文章經《光明日報》等多家報刊轉載後,引起國人強烈關注。臘月二十三(小年,2014年1月23日),我趕到正定,拜訪了幾位當事人。舊事重溫,感慨良多…… 1982年3月,習近平到正定縣任職後,登門拜訪的第一個人就是賈大山。 但是,兩人的初次見面並不順利。 關於這次見面的地點和人員,坊間流傳多種說法:有說是在大山家裏,有說是在其辦公室,有說他正在與衆文友聊天,還有文章明言在座者只是李滿天。 採訪中,筆者曾多方考證,得到的事實是:當天晚飯後,習近平請李滿天陪同,一起去尋訪大山。先是去家裏,不遇,後又趕往其供職的縣文化館。 李滿天不是他人,正是歌劇《白毛女》故事的第一位記錄整理者,時任中國作協河北分會主席,在正定縣體驗生活,是大山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彼時,大山正在辦公室裏與幾個文友討論作品。他當過老師、編劇、導演和演員,博聞強記,口才極佳。那是一個文學的年代,到處是文學青年,到處是文學論壇。他的屋內,更是常常訪客盈門。 李滿天是常客了,不必客套,而習近平穿着一件褪色的綠軍裝,雖然態度謙恭,滿臉微笑,但畢竟年輕啊,像一名普通的退伍兵,又像一個青澀的文學青年。或許正是因此,當兩人進來的時候,談興正濃的大山就沒有停止他的演說。 近平悄悄地坐下來,靜心地聽,耐心地等。 等了一會兒,趁大山喝水的間歇,李滿天上前介紹。大山這才明白,面前這位高高大大、清清瘦瘦的青年,就是新來的縣委副書記。 接下來,賈大山的反應讓習近平印象深刻。2009年7月號出版的期刊《散文百家》,整理發表了習近平2005年回正定考察時的錄音:「我記得剛見到賈大山同志,大山同志扭頭一轉就說:『來了個嘴上沒毛的管我們!』」儘管這話是大山對着滿天壓低聲音說的。 我們實在無法臆想當時的場景,抑或大山的語氣和表情。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時的賈大山還不到40歲,已獲得全國大獎,作品收入中學課本,聲名正隆,風頭日盛,加之天生淡泊清高的性格,面對這個比自己年輕十多歲的陌生的縣領導,有一些自負是可以想象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習近平並沒有介意,依然笑容滿面。 現場的空氣似乎停滯了一下。但不一會兒,氣氛就重新活躍起來。主人和客人,已經握手言歡了。 習近平在《憶大山》一文中記錄了當時的情景:「雖然第一次見面,但我們卻像多年不見的朋友,有說不完的話題,表不盡的情誼。臨別時……我勸他留步,他像沒聽見似的。就這樣邊走邊說,竟一直把我送到機關門口。」 那是一個早春的晚上,空氣中飄浮着寒意,也一定瀰漫着芳香。因爲,所有的花蕾,已經含苞待放了…… 正定古稱常山、真定,春秋時期爲鮮虞國。秦立三十六郡,常山有其一。自漢至宋元,真定始終居於冀中南龍首之位,與北京、保定並稱「北方三雄鎮」。明清至民初,包括石家莊在內的周圍14個州縣,皆屬正定府轄區。 正定城牆周長24裏,設四座城門。每座城門均用青條石鋪基、大城磚拱券,並設裏城、甕城和月城三道城垣。這種格局十分鮮見,足以說明正定作爲京南屏障的特殊地位。高大的城圈內,有九樓四塔八大寺,更有着衆多的商鋪、戲院、酒肆和茶樓。「花花正定府,錦繡洛陽城」,此之謂也。 古城正定,敦厚、傳統且深邃,像一株繁茂的大槐樹,綻放着細密的葉芽和花穗,散發着濃郁的清香和氧氣。 賈大山1942年7月生於古城西南街,祖上經營一家食品雜貨店鋪,家境小富。說起來,他的出世頗具傳奇。父母連着生產八個姑娘,直到第九胎,才誕下這個男丁。他從小備受寵愛,吃、穿、玩、樂悉聽尊便。他喜歡京劇,愛唱老生,還能翻跟頭,拿大頂。他更愛好文學,中學期間便開始發表作品。 高中畢業後,因爲出身歷史等原因,大山未能走進大學。他先是去石灰窯充當壯工,後又被下放農村。 正是這種特殊的人生際遇,他熟悉了市井文化和農村文化。這兩種文化交融發酵,蒸騰昇華,促使他成爲一名作家。1977年,他發表短篇小說《取經》,震動文壇,並在首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評獎中折桂,成爲河北省在「文革」之後摘取中國文學最高獎的第一人。無限風光,一時無兩。 大山身材中等,體魄壯實。關於他的面貌,他的朋友鐵凝曾經有過一段精準的描述:「面若重棗,嘴闊眉黑,留着整齊的寸頭。一雙洞察世事的眼:狹長的,明亮的,似是一種有重量的光在裏面流動,這便是人們經常形容的那種『犀利』吧。」 賈大山,的確是一位奇才。 他的創作習慣也迥異常人:打腹稿。構思受孕後,便開始苦思冥想,一枝一葉,一櫱一苞,苞滿生萼,萼中有蕊,日益豐盈。初步成熟後,他便邀集知己好友,集思廣益。衆人坐定,只見他微閉雙目,啓動雙脣,從開篇第一句話,到末尾最後一字,包括標點符號,全部背誦出來,恰似京劇的唸白。他的記憶,猶如一個清晰的電腦屏幕。朋友提出意見後,他仍在腹內修改。幾天後,再次詠誦。 三番五次之後,落筆上紙,字字珠璣,一詞不易,即可面世。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賈大山走進了習近平辦公室。 關於他們相約的方式和過程,我專門採訪當年的縣委辦公室副主任朱博華和王志敏。他們告訴我,那時沒有別的通訊手段,是近平打電話到文化館,與大山約定的。 縣委大院在古城中心,坐北朝南,歷史上即是正定府衙所在。走過門口的兩棵老槐樹,在過去正堂的位置,是一座主體建築——穿堂式組合瓦房。瓦房的北面,是兩條甬道,甬道中間和兩側,共有三路五排平房,灰磚藍瓦,南北開窗。近平的辦公室兼宿舍,就在西路最前排的東段。 只有一間屋子,兩條板凳支起一個床鋪,一張三屜桌,兩把磚紅色椅子,一個暖瓶,一盞燈泡。沒有書架,成羣的書們,或躺在桌面上,或站在窗臺上。屋內最醒目的物品,是窗臺上的兩尊仿製唐三彩:一峯駱駝和一匹駿馬,那是北京朋友贈送的紀念品。 坐下之後,他們認真地互通了年庚。大山屬馬,近平屬蛇。大山年長11歲,自是兄長了。 然後,開始一邊喝茶抽菸,一邊聊天。茶是那種最普通的花茶,煙呢?名曰「荷花」,每包1角5分錢。聊天的內容由遠及近,先是古往今來,國外國內,後來便集中於正定的歷史和現實。 他們的確有着那麼多的相似啊。都曾因家庭問題而下鄉:「文革」開始後,年少的近平受父親冤案的牽連,捱過批鬥,受過關押,到陝北農村插隊時,他還不滿16歲;大山也是因爲出身商人之家,被打入另冊,1964年即被遷出縣城。都在農村裏風雨磨礪:那些年,近平種地、拉煤、打壩、挑糞,什麼累活髒活兒都幹過,窯洞裏跳蚤多多,他被咬得渾身水泡;大山一年四季幹粗活兒,秋後種麥拉石砘,兩個肩膀紅腫如絳。他們又都在磨礪中收穫成果:爲了拓廣農田面積,寒冬農閒時節,近平帶領鄉親們修築淤地壩,他還組織村裏鐵匠成立鐵業社,增加集體收入,後來,他被羣衆推舉爲大隊黨支部書記;大山在村裏擔任宣傳員,自編自演了多部小戲,不僅搞活了小村的文化生活,還多次獲得河北省和華北地區文藝匯演一等獎。 最讓人稱奇的是,他們的知青歲月,竟然都是七年。 對現實問題,他們也有着驚人的相同看法。比如對正定「高產窮縣」的剖析,對如何修復和整理正定文物,對社會上某些不正之風…… 兩人分手時,已經凌晨三點了。 縣委大院已經關閉,門衛的窗戶漆黑漆黑。大門兩側是兩個高大威武的磚垛,中間是兩扇鐵門。鐵門下部是生硬的厚板,上部是空格的欄杆,足有兩米高。 兩人面面相覷。夜半天寒,實在不忍打擾熟睡的門衛。 這時,近平蹲下身去,示意大山上去。大山不知所措,卻又別無選擇,只得手把欄杆,小心翼翼地踩上肩膀。近平緩緩地站起來,像是一臺堅實的起重機,托起了大山。大山練過功夫,身手矯健,雙手一撐,噌地一下,便翻越而過…… 兩人相視一笑,隔門道別。 以後的日子裏,每隔一段時間就要約見一次。有時是在近平辦公室,多數是在大山家裏。 晚飯過後,近平安步當車,款款而來。 走出縣委大院,沿府前街南行,路東是常山影劇院和百貨商店,路西則是一些小商鋪、醬菜廠和服裝廠。府前街盡頭是中山路,西北拐角處便是大山家世代經營店鋪的原址。西行20餘米,路南是文化館、印刷廠和建築公司,北側則是各種雜貨門市和住戶。走到育才街,向南300米,左邊一個低矮的門樓,便是賈府了。 大山老宅是一個東西狹長的院子,院內有一棵大槐樹。夏天到了,槐花如雪,滿院馨香。 近平見過大山愛人,頷首,微笑,稱一聲「嫂子」。 嫂子和大山便把客人迎進北屋。這是大山夫婦的臥室兼會客室,只有十平方米。裏面有一床、一櫃、一桌、一對沙發和一張茶几。 賓主落座,女主人在茶杯中注滿開水後,便到隔壁孩子房間休息去了。 總是有着說不完的話題。 大山是地道的正定通,對家鄉歷史的來龍去脈,每一座塔,每一尊佛都了如指掌。初來乍到的近平,在不長時間內也能對本土文化說古論今、談笑自若,着實讓他刮目相看。大山二十多年來潛心鑽研戲曲、文學等,但沒有想到的是,近平對這些領域的閱讀和思考同樣廣泛深入,很多見解令人耳目一新。大山年屆不惑,歷經坎坷,對社會人生深有體悟。然而,比自己年幼十多歲的近平,很多看法竟然不謀而合。大山對近平的尊重之情油然而生,總喜歡同近平交流,也非常看重近平的意見和見解。 當然,他們也有着諸多差異。 近平看書多且雜,更側重於政治、哲學和經濟,而大山尤專注於文學、史學和佛學;對於現實,近平是一個積極者,即使身處逆境,前途迷茫,他也始終樂觀,胸懷夢想。當時,知識青年「返城熱」餘波未了,城市青年「出國熱」高潮漸起,別人都在想方設法地回城或出國,他卻主動申請回到農村去,從基層幹起。而大山則是一個逍遙派,淡泊名利,無心仕途。他上學時未入團,上班後未入黨。省作家協會多次調他去省城工作,他堅決不去,專門爲他舉辦了一次作品研討會,他居然沒有出席。 但大山畢竟是一名作家,職業特點就是關注現實,解剖現實。他得獎的《花市》等作品,就是以政治視角描寫基層幹部和普通農民。對這座縣城,這個國家,這個民族,他有着深深的熱愛和關注,心如烈火燃燒,眼似燈盞明亮。 所以,在根本上,他們又是相同的。 同與不同,相互溝通,互通不同,通而後同。 這樣的聊天,不知不覺就到了午夜兩三點鐘。 爲什麼總是這麼晚呢?他們都是「文革」的過來人,開會到凌晨是家常便飯,而且當時也沒有別的娛樂形式,讀書,或與好友聊天是知識分子最好的消夜方式了。最關鍵的,還是他們心意相通,志趣相投,言之有味,言之有物,相守難捨。 出門後,大山會執意相送。於是,他們便接續着剛才的話題,一路邊走邊聊,直到縣委門口。如果大門關閉,大山會自然地蹲下去。這時,近平也不再客氣,踩上肩膀,輕手輕腳地翻越過去…… 關於他們聊天的日期,我也常常疑問。近平身爲縣委領導,每天工作繁忙,而且又是嗜睡的年齡。他們相約深談的時間,是否多在週六晚上?因爲只有這樣,他才能利用第二天的休息日(當時每週只休星期日一天),補充睡眠。 我曾就此詢問時任副縣長的何玉女士,她說這屬於私人交往,工作日誌沒有記載。而大山夫人則說,大山沒有日記,具體日期無法查詢,但他們倆人的熬夜是功夫,經常徹夜不眠,聊到天明。 這期間,正是近平最忙碌的時候。他馬不停蹄地奔走於各個公社和大隊之間,以最快速度熟悉着縣情。 縣委有兩輛吉普車,他很少乘坐。他總是騎着自行車,穿梭於滹沱河兩岸。從河北到河南,是一片大沙灘,常常需要扛着自行車前行。 老幹部張五普回憶說:「那時我在西兆通公社任書記,他一個人來調研,騎一輛舊自行車,下自行車就和我握手。我問,『習書記怎麼你自己來了,你認得路啊?』習書記用衣袖擦一擦滿頭大汗,說,『打聽,我打聽着就來了。』」 這一年,習近平辦成了一件最令正定人振奮的大事。 正定縣是全國聞名的農業高產縣,卻又是有苦難言的「高產窮縣」。多年來,國家規定每年上繳徵購糧7600萬斤,每畝平均負擔200多斤。由於徵購任務過重,很多老百姓口糧不繼,不得不到外地購買紅薯幹度日。習近平了解這些情況後,無比痛心。可要摘掉「高產縣」的帽子,無疑是自曝其醜,雖然能夠減輕老百姓的負擔,縣委有關領導卻有可能「犯錯誤」。 是坐等中央調整政策,還是主動向上呼籲? 縣委主要領導考慮到習近平剛來工作,不願讓他出面,擔心會對他造成不利影響。可習近平說:「實事求是向上級反映問題,你們不用擔心。」於是,他和另一位縣委副書記呂玉蘭一起,多次跑省進京,向上級部門如實反映正定人民的生活狀況和現實困難。 1982年初夏,國務院終於派出調查組。這一年秋後,上級決定把正定糧食徵購任務減少2800萬斤。 這是一件影響正定歷史的大事,爲正定農業結構的調整和未來的大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在他分抓的領域,更是事必躬親,腳踏實地。 縣委門口的兩株古槐,花開花落,幾多春秋,大家熟視無睹。有一次在文化局參加座談會,近平問槐樹是什麼年代的。衆口無語。他提出請林業專家鑑定。結果竟然是元末明初,是這個古城裏年齡最大的植物。於是,圍上鐵欄,寫明文字,加以保護。 1982年12月23日下午,近平打來電話,約大山見面。 「好啊。但是,今天你就不要去機關食堂了,在我家吃晚飯吧。」大山說。交往就要一年了,近平還從來沒有在家裏吃過一頓飯,作爲地主,大山總是自責呢。邀請過幾次,他總是笑笑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們每次都喝茶水,已經夠奢侈了,何必要喝酒呢。今天,大山再次提出了這個請求。 近平怔了一下,居然答應了。 那天晚上,大山準備了幾個精緻的小菜:雪裏蕻炒肉、蓮藕片、花生米和涼調菜心。主食呢,就是涮羊肉。沒有專用火鍋,把鋁盆放在蜂窩爐上,權當涮器。雖然器具簡陋,但材料卻不含糊:麻醬、韭花、蒜末、香菜、醬豆腐一應俱全。 近平如約而至。陪同者仍然是李滿天。 炭火紅紅,蒸氣騰騰,幾杯小酒下肚,話題也熱烈起來,不知不覺就聊到了縣文化局。文化局下屬劇團、新華書店、文化館、文保所等七家單位,三四百人,大都是知識分子和演員,情況複雜,矛盾重重。最主要的是,正定有九處國家級文物,這在全國各縣中也是屈指可數的,卻長久失修,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 李滿天半開玩笑地問:「大山,如果讓你當局長,能收拾這個攤子嗎?」 大山從小與這個圈子打交道,現在又是文化館的副館長,自然深知其中矛盾根蒂,於是,藉着酒興,脫口而出:「當然可以,只要給我權力,讓我說話算數。」接着,便豪情萬丈地談起了自己的「施政綱領」。 這時,近平果斷地說:「好,就讓你當局長!」 大山驚呆了。 原來,針對文化局的亂象,作爲縣委分管領導,近平一直在暗暗地尋找和選擇。正定作爲一座歷史名城,無論對內還是對外,文化系統都需要一位硬邦邦的領軍人物。考慮多日,他和主管文教工作的副縣長何玉想法形成一致:最合適的人選只能是賈大山。大山成熟穩健,剛直正派,不僅善寫小說,而且也很有行政能力,最關鍵的是他對文化事業有着近乎癡迷的熱愛。但大山不是黨員,無意仕途。不過,經過這麼多次的深入交往,他對大山的個性又是了解的。於是,在多方徵求意見並與主要領導溝通後,在常委會上,他提議大山擔任文化局局長,並獲得了通過。那天晚上,他就是前來通報的。 近平說:「你不能只是自己寫小說,還要爲正定的文化事業作貢獻啊,而且要把你的好作風,好思想帶到幹部隊伍中。」 大山難以置信:「可是,我不是黨員啊。」那個年代,黨外人士在縣裏擔任領導幹部,而且是部門正職,是不可想象的。 近平說:「你不用擔心,組織已經有了安排。」 原來,縣委常委會已經形成決議:文化局由局長主持全面工作。 第二天上午,非黨人士賈大山,從文化局下屬的文化館副館長,連升三級,直接上任文化局局長。 正定歷史上,這是絕無僅有的!
習近平在《憶大山》一文中,全面評價了賈大山此後幾年的工作:「上任伊始,他就下基層、訪羣衆、查問題、定製度,幾個月下來,便把原來比較混亂的文化系統整治得井井有條。在任期間,大山爲正定文化事業的發展和古文物的研究、保護、維修、發掘、搶救,竭盡了自己的全力。常山影劇院、新華書店、電影院等文化設施的興建和修復,隆興寺大悲閣、天寧寺凌霄塔、開元寺鐘樓、臨濟寺澄靈塔、廣惠寺華塔、縣文廟大成殿的修復,無不浸透着他辛勞奔走的汗水。」 士爲知己者死。大山是一個文化人,卻又是一個血性漢子。 在這裏,且講述幾個細節。 常山影劇院,被稱爲正定的「人民大會堂」,縣裏重大會議都在此舉行。但這座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的木結構建築,已成危房。近平提議重新建造。爲了保證質量,爲了保證工期,大山毅然決然地把鋪蓋搬到工地,日夜監工,雖然他的家就在千米之內。 正定隆興寺是聞名世界的宋代大型寺院,更是一處國寶級文物。但由於年代久遠,破破爛爛。若要全面修復,需要資金3000萬。如此巨大的投資,是當時全國文物系統除了布達拉宮項目之外的第二大工程。爲此,近平頻頻出面邀請國內權威專家前來考察評估,而大山則奔走於京城、省城和縣城之間,往返數十趟,直累得心力交瘁,胃腸潰瘍。他蜷臥在吉普車後座上,牙關緊咬,冷汗直流。由於長期出差在外,藥罐只得帶在身邊,白天跑工作,晚上熬中藥。最後,終於得到上級部門大力支持,落實巨資。 這項浩大的工程,還需要徵地60畝,拆遷60戶。其中困難,可想而知。 經過千難萬難,隆興寺修復工程終於圓滿完成。 至此,隆興寺真正成爲正定最鮮亮的文化名片! 春節期間,是別人最歡樂、最放鬆的時候,卻正是他最緊張、最揪心的時刻。九處國保單位,全是磚木結構建築,最易着火。每逢此時,他晝夜巡視,廢寢忘食。別人勸他,他說:「祖宗的遺產,國家的寶物,我負責守護。出一點點問題,我就對不起正定,對不起縣委,對不起習書記啊!」…… 歷史已經證明,賈大山用自己的聰明才智,按照自己的理想,爲家鄉的文化事業盡到了最大力量。雖然極其苦累,但也極其快活,極其酣暢。 不啻說,賈大山是那個時期全中國最得意、最幸福的文人! …… 這期間,近平升任縣委書記,工作更忙了。但他仍然忙中偷閒,一如既往地和大山相約見面,夜聊。 春雨潤青,夏日潑墨,秋草搖黃,冬雪飛白。歲月如歌,他們共同享受着友誼的芬芳…… 1985年5月的一個午夜,大山已經休息。突然有人敲門,近平請他去一趟。 原來,近平要調走了,第二天早晨7時乘吉普車離開。白天交待工作,直忙到半夜,送走所有同事,才騰出時間約見老朋友。好在,這個時間,正是他們最暢快的時光。 關於這一次離別,大山後來從未提起。倒是在近平的筆下,有一段清楚的記載:「……那個晚上,我們相約相聚,進行了最後一次長談。臨分手時,倆人都流下了激動的淚水,依依別情,難以言狀。」 兩人分手時,正好又是凌晨三點。近平最後一次送他到縣委門口,四目相對,心底萬千話語,口中竟無一言。與往常不同的是,這一次,縣委大門敞開着。 採訪時,大山妻子告訴我,那天晚上,大山回來時,懷裏抱着兩尊唐三彩:一峯駱駝和一匹駿馬。他一言不發,倒頭便睡,直到第二天中午。起床後仍是呆呆地發愣。 妻子以爲他病了,催他吃藥。他搖搖頭,慢慢地說一句:「習書記調走了。」 49歲那一年,大山辭去局長,功成身退,迴歸文壇。 這個時候,整個文學評論界驚奇地發現,他的小說已經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蛻變。「夢莊紀事」和「古城人物」系列數十篇短篇小說,微妙而又精確地發掘出文化和人性的敏感共通之處,禪意濃濃,芳香四溢…… 大山已經完全醉心於文學。如果說早年的他曾有過文人孤傲的話,那麼後期的他,則十足是佛面佛心了,慈眉善目,與世無爭,笑看風雲,其樂融融。 這其中,有一個細節讓人驚歎:大山名聞遐邇,卻從無一本著作出版。那些年,文學市場清涼。雖然出版界和企業界不少朋友主動提出幫助,但他笑笑說,不要麻煩你們了,還是順其自然吧。 賈大山,肯定是當時全中國惟一沒有出版過任何圖書的著名作家! 他的書房裏,懸掛着兩句自題詩:小徑容我靜,大路任人忙。 近平在南方的工作越來越繁重了,但他沒有忘記正定,沒有忘記大山。每遇故人,都要捎來問候。每年春節,都要寄來賀卡。 但大山卻鮮有回應。他知道,他的年輕的朋友,肩上有着太多太多的擔負。除了滿心的祝願和祝福,他不忍心有任何打擾。 1995年底,大山不幸患染絕症,近平十分掛念。1996年5月,他聽說大山在北京治療,便特意委託同事前往探視。春節之前,近平借去北京開會之機,專門去醫院看望。近平後來寫道:「我坐在他的床頭,不時說上幾句安慰的話,儘管這種語言已顯得是那樣的蒼白和無力……爲了他能得以適度的平靜和休息,我只好起身與他揮淚告別。臨走,我告訴他,抽時間我一定再到正定去看他。」 近平沒有食言。僅僅十多天過後,1997年2月9日,正是大年初三,他專程趕到正定。在那個他們無數次晤談的小屋裏,兩人又見面了。
還是那張桌子,那個茶几,那一對沙發。只是眼前的大山,枯槁羸弱,目光暗淡,再也沒有了當年的紅光滿面和言辭鏗鏘。 近平強作笑顏,佯裝輕鬆,提議合影。大山說,我這麼難看,就不要照像了吧。話雖這樣說,他還是努力地坐起來,倚靠在被垛上,挺直身子。近平趕緊湊過去。 11天后,大山走了。 這是大山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張留影。陪同他的,是他的朋友,他的好朋友。 癸巳年末,我去正定採訪。 大山的家裏,一切依舊,還是三十年前的模樣。當年的房屋,當年的木床,當年的書桌,當年的茶几。坐在那裏,凝視時空,如幻如夢。恍恍惚惚中,我彷彿看到了當年的影子,隱隱約約裏,我似乎聽到了那時的笑聲。惟有那兩尊唐三彩駱駝和駿馬,依然新鮮如初,精神而挺拔地佇立着,佇立在時光的流影裏,相互顧盼,心照不宣,像一對永恆的朋友…… 哦,朋友,朋友,兩心如月,冰清玉潔,肝膽相照,輝映你我。 (李春雷:男,1968年2月生,河北成安縣人,國家一級作家,現爲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 (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