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早在文明初期,在诗歌、绘画臻于成熟前,人类随声而起的舞蹈已入出神入化的境地。在燃烧的篝火前,先民舞动生猛有力的身体,「鼓之舞之以尽神」。作为人类最早的游戏,在舞中,人超越了劳动的工具性,进入了属人的存在境遇:人类成为真正的人。在舞中,移动的人体是艺术的主体。舞呈现在空间中移动、静止的人。人活动、占有空间的方式。而移动的身体提醒我们,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人作为生命而存在的本质也就成为舞蹈艺术的美学基础。
从人类学的角度来看,人类最初之舞属于通天的祭礼仪式。透过巫觋之舞,人和天上的诸神互动,经由对神灵的崇敬而获得庇护。在印度,舞和音乐被视为神亲自传授给人的礼物。人们舞蹈的灵感得自寺庙壁画、雕刻中的神像。在中国,相传女娲赐笙给人,让他们抒写自己的心情,如鸟一般。楚辞《九歌》记载了祭祀中巫觋通过歌舞而演绎的人神之间的对话。〈湘君〉、〈湘夫人〉、〈少司命〉更表达了人对神灵乡愁式的渴慕。神灵的亲临是舞的奉献对象。
在《藏文舞谱》里,舞者的身体呼应地上的万物,如鹰如鱼又如狮,在空间雄健地舞动。「雄狮抖搂绿鬃在火中燃烧」是一个意象强烈的比喻。藏族歌谣唱道:「跳天空无边无际之舞」、「舞高山不可动摇之舞」,并以诗意的语言描述卓舞的节奏「快如夜空的闪电」。手的语言也被赋予了奥义:如「莲花印」一般,双手像盛开的莲花瓣层层旋转,生出无比优美的想象。
人类古老的舞蹈乃是人和天、地、神灵之间的对话。自然舞动在永恒的宇宙之舞中,如《列子•汤问》所写:「瓠巴鼓琴而鸟舞鱼跃。」在人类失去先天的本能前,人身体在空间中的移动神思飞扬,完美的肉体模写着风和不动的山形,并以天和诸神的世界为最广大的背景。这样的舞,这样的移动所创造出来的空间因此无限广大,不受物理空间限制。在舞者的虔诚下,古代舞遥遥指向无限,并把天穹开启。
古代舞和祭祀之间的关系贯穿了人类的舞蹈史。触动人迈步而舞的,首先是来自天的悸动。人身体的神性被放在舞的光圈中,呈现了自身。舞来自生命的根源,是生命之泉自然的奔流。在指向形上世界的宗教中,舞因此有其特殊地位。
佛经中多处记叙佛以歌舞宣示佛法,开启众生。《华严经》中,佛陀勉励诸大菩萨学习歌舞伎艺,以为度众生的方便。《法华经》中,诸天龙神以香花、伎乐鼓励大通智胜王佛,直到他成就菩提。《悲华经》中佛陀说完法,欲界诸天以歌舞来表达心中的法喜。诸神之舞以殊胜之美昭示佛法的浩大无边,把善浇入人心,以沉默来宣示佛法不可说的奥秘。
唐乐舞中《菩萨蛮舞》、《天竺舞》、《苏合香》等曲都显示了佛教舞的影响。多姿彩的舞祭繁荣了佛事;《洛阳伽蓝记》记载了南北朝时佛教节庆乐舞的盛况:「飞天伎乐,望之云表」、「舞袖徐转,丝竹寥亮,诸妙入神」。在日本,经印度、西域、中国传入的佛教乐舞结合佛教仪式而发展出独特的佛教乐舞。日本至今保有法会上僧侣跪念经忏、舞伎在台中央缓缓起舞的传统。
即使在贬抑肉体的基督教,人的起舞同样是一种蒙受神示的显现。如〈诗篇〉所说:「愿他们跳舞赞美他的名、击鼓弹琴歌颂他」。又如〈塞缪尔记下〉记载:「戴维王穿着细麻布的以弗得、在耶和华面前极力跳舞。」以人唯一真正的所有物:身体的舞动来感谢神的恩宠,无疑是宇宙性的现象。神学家克莱姆(RalphA.Cram)曾提出神圣舞蹈的概念:「舞蹈可以被称为神圣的,并成为一门神学的艺术…」
在二十一世纪,由于现代舞疏离的美学,更由于人类对于身体与古代迥异的意识,人难以想象与神,与自然灵肉相系的神秘之舞。在唐朝,人们对待自身的身体、他们和空间的关系,都和我们截然不同。人的身体如何在空间中移动、静止,人的颈子、胸之间的对应弧度,腰侧转、回旋时形成的弯度,这其中充满了奥秘。人们很容易忽视这一事实,即动作构成了人的日常生活。人在空间的移动足以暗示人对于自身身体的态度,对于生命的态度。在这里,舞蹈艺术所指涉的达到了哲学的高度。
在现代哲学中,苏珊朗格曾对舞提出本质性的见解。「在由各种神秘的力量控制的国土里,创造出来的第一种形象必然是这一动态的舞蹈形象,对人类本质所做的首次物件化也必然是舞蹈形象。因此,舞蹈可以说是人类创造出来的第一种真正的艺术。」不是经由颜料、大理石、语言,而是人有血有肉有呼吸的身体,舞传递来自生命的信息。而当身体成为艺术的器皿在空间移动,它越过了自身,指向遥远。动作覆盖了肉体,突破了肉身物理性的疆界,赋予它可见之外的,语言之外的意义。
舞是一种沉默的语言。在身体无语的移动中,是言语无法传达的奥义。蕴含神圣意旨的舞姿指向舞之外的真理(雷敦和神父)。经由移动,人的身体创造出自身的时空,并把观者携入另一向度。经由舞的移动,现象之外的奥秘向我们旋转、开启。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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