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报
 

尘封的记忆:摸秋(图)

韩杰生


八路军杀害城中的富户。
【人民报消息】我的老家是在安徽省临近大别山东麓的一个小县城。我清晰地记得,在1948年那动荡的年月里,城中居民,是如何渡过那些风声鹤唳、足不敢出户、夜不能入眠的祥林嫂式的日子。

由于国共两军经常短兵相接、游击队不时入城打劫骚扰,小学校也都关门停学了。

那时我年值12岁,正是一个顽皮淘气、不知害怕、难以管束的小男孩,总是想着跑出门去玩,特别是心心拎拎想着去城东门外看戏。每当我蹑手蹑脚溜到大门口,家长发现了总是要说:外面有“摸秋”啊!千万不要出门。然而,小孩子的玩心总是能轻而易举的战胜大人的警告和恐吓。有一天我成功地溜出了大门,沿着近的一个小胡同,径自朝东门外的小操场走去。

本地区的一个京剧团张家班子,经常在这里埋桩设围、搭台演戏。我当时个子小,只要从围布下一钻就进去了,看戏不用花钱。

那天,虽然路上行人很少,我还是邀到了另外两个同年伙伴。其中一个伙伴还说,有人告诉他,东门小操场很热闹。我以为,停了好多天的戏,今天又回来演出了。我们加紧脚步,急急忙忙赶往城东门。

一出街口就可以看到,远处的小操场上确实围聚了不少人,但没有看到演戏的布围子。一些人踮脚翘首往前看,一些人摇头咂舌迅速走开。好奇心驱赶着我们,迫不及待地跑向人群那边去。像泥鳅一样,我们穿孔辑缝,轻而易举地钻到了人群的前列。

让我大为意外。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颗血肉模糊、沾满泥土的人头,放置在人群的中央。寸长的头发,像一层杂乱坍塌的茅草,塌下的眼皮半开半闭着双眼,鼻梁显然被击断而陷下一个坑,下嘴唇塌拉下来,一只耳朵显然被刀削掉。人头下面压着一张邋遢不堪的纸,模模糊糊可以看出“警告”两个字。

我从来没有见过死人,更不用说一个孤零零的人头了。我的心怦怦直跳,呼吸急促而窒息,第一次感受到人世间的残酷和恐怖。我拉着一个伙伴的手,要他和我一道赶快走开。他又去拉另一个伙伴。但后者似乎满不在呼,反而挣脱了同伴的手,跑到那颗人头的跟前,从地下拾起一根烟头,试图把它放到那人头的嘴中。我实在是感到恶心和恐惧,顾不着那两个伙伴,急急忙忙一个人赶回家去。回家后我把在小操场见到的情况告诉了妈妈。妈妈说:“告诉你,外面有‘摸秋’,你不信嘛。以后再不要出去乱跑了。”

第二天,所有城里居民都得知了这样的消息:北门巷一个较为富实的王家,深夜两个手持钢刀、自称八路的人闯入,把户主王胖五花大绑带走,要求家人在24小时内拿出1000块大洋(银元),否则就要斩他的头。在那兵荒马乱之年、贫穷落后小城,怎可能一夜筹集数额如此巨大的银元。于是就出现了上述那样的惨剧。“警告”是对城中所有有钱的人说的。如果八路军进城来向某人“派捐”钱粮,不得有任何折扣。否则,就是王胖的下场。

过了一些日子,我那受了刺痛和伤害的童幼之心渐趋平静。一天,那个和我经常在一起玩耍、一道钻布围子看戏的小伙伴又来悄声告诉我说:“今天小操场又唱戏了”。我半信半疑地说:“你别骗我。”他说,是他的一个邻居大人告诉他的。我架不住他的劝说,又一次溜出门,和他一道急匆匆赶到东门小操场。

远远看去,在种有几株杨树的操场一侧,集聚着一小群人,但仍然没有唱戏的布围子。我感到有些失望,但是既然来了,总要看个究竟。我们跑到人群处一看,又是一颗人头。这次,人头是用绳子扎着头发,挂在树枝上。和上次看到的残破邋遢形象不一样,这颗悬在树上的人头,脸色洁白,两眼微闭,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人。地下还隐约看到沥滴的血迹。背后的树干上贴着一长条纸,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反动笑子先生(孝子贤孙)。

没有看到演戏,又看到了一颗人头,心情甚为低沉。虽然不像第一次那样震撼,但总觉得非常压抑,胸口堵得慌。我闷闷不乐回到家中,一语不发。妈妈见状问我怎么了,我就把见到的情况说了一遍。妈妈不无责备地说:“现在正在‘摸秋’的风头上,你千万不要再出去了。”不久就听到消息说,此青年是城关镇镇长的儿子。为了给死去一周年的爷爷烧些纸钱,昨天去城郊为爷爷上坟时被土八路抓去,今天就把人头挂到了城门口。这样的事着实让人心惊肉跳、神鬼哭泣。

没隔几天,从我们的一个邻居家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妈妈立刻过去劝慰并看个究竟。周围的小孩子们摸不着头脑,个个摒住呼吸。过了很长时间,妈妈终于回来了,但哭声仍然没有停止。妈妈说,你们小孩不要过问。妈妈把爸爸从房间叫出来,告诉他宋医生遇害了,叫他马上去找个劳力帮助宋家去收尸。我还是不明究理,被罩在云雾山中:昨天宋医生还在开门接诊,怎么今天就遇害了?爸爸妈妈都忙前忙后,帮着宋家处理善后和照料小孩,我也只好让心中的闷葫芦揣在怀里。妈妈中间短时间回来,照料我们兄弟吃了晚饭就又出去了。直到深夜,爸爸妈妈才回来家。

我由于心中有个闷葫芦,一直不能入睡。从父母简短的对话中了解到,宋医生是昨天夜里被两个腰中掖着武器、自称八路的人强行带走,还带上了医药箱。来人告诉宋太太,不要担心,只要宋医生为八路伤员治病,保证他的安全。现在问题是,为什么宋医生就突然遇害了呢?所谓收尸,也只是在东门外收回了他的头颅。

第二天一早,宋太太仍然处在悲痛欲绝、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农民模样的人捎来口信。说是宋医生昨夜在走到七里埂时突然逃跑,当时就被八路处决了,他的无头尸仍然躺在七里埂的路边。随后,宋家在邻里的帮助下,偷偷收回了宋医生的尸身。出殡时,宋太太,一则因为恐怖气氛窒息,一则因为两天来眼泪完全哭干、嗓子完全哭哑,几乎完全哭不出声来了。

大约又过了一个多月,我的那个东门外小操场看戏的念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天,我那玩耍看戏的小伙伴又来神秘地告诉我:“今天小操场又在演戏了。”这一次我根本不信他了,我说:“我不去,要去你一个人去吧。”于是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要是骗你就是畜生,人家说,现在正在上演‘探阴山’,就是张老板演包公的那出戏。”我一听张老板演包公,心就动了。

位居全团京剧演技第一把交椅的张老板,所演大花角色的唱、念、做都是无与伦比,我非常欣赏。特别是他的包公唱段我几乎都学着会唱了。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和小伙伴一道往东门外跑去。

远远看去,再一次让我失望,只是看到操场中央围着一群人,没有演戏的布围子。我感到又一次受骗了,于是转身往回走。小伙伴立刻拉住我的手,使劲拽我往前去,并说人家向他发誓看到了包公。我无奈地跟着他,又一次钻到人群的前面。第三次,我看到了一颗可怕的人头,端放在地上。这颗人头,看起来确实有点像舞台上的包公,脸上涂得黑一块白一块。在其后面,放着一个像粪瓢一样的木盆,横向穿了一根木棍,似乎是模拟包公的帽子。人群中有好几个人都十分肯定地说,这就是张老板的头。我听到后,一阵脊背发凉,好像胸口顿时堵了一块大石头,几乎眼泪就要流出来。我不明白,八路怎么对这个以唱戏为生、给人们以文化娱乐享受的戏班子老板也这么残酷。后来听说,戏班子张老板,曾经拒绝过八路要他们到深山去为游击队演戏,由此遭到灭顶之灾。

自那以后,我再也不去那个小操场了,而且我的胸口中深藏着的那块沉重大石头随我渡过了半个多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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