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報消息】嚴冬還沒有過去,天空中卻已經飄拂起淺綠色的令人想起春風的雲縷。一天下午,袁紅冰爲構思小說,在村外的林邊漫步。遠處,從灰黑色的凍結的原野上,走來幾個裹着灰白色的破舊羊皮衣的農民。儘管袁紅冰已經習慣了看到農民們佝僂的身姿,可是,他卻感到,這幾個農民的身體顯得格外彎曲、僵硬,好像就要被風吹斷的衰朽榆樹的枯枝。等那幾個步履遲鈍而沉重的農民走近之後,袁紅冰認出他們都是這個村莊裏的蒙古人。那位曾要他講故事的生產小隊的隊長走在最前面。袁紅冰同這些農民早已十分熟悉了,可是今天,那位小隊長只冷漠、陰沉地向他瞥視了一眼,就又垂下面容,像完全陌生的人一樣,默默地走過去。袁紅冰困惑地望着這幾個農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那位遠遠落在後面的、叫海棠的少女走到袁紅冰面前,停住了。她茫然地睜大空洞的眼睛,用蒼白的聲音對袁紅冰說:「我們上午就讓叫到公社去了。軍代表說我們是『內蒙古人民革命黨』,限我們兩天之內坦白交代。要不,就專政我們……我該怎麼辦?什麼是『內蒙古人民革命黨』?」

袁紅冰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海棠,因爲,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內蒙古人民革命黨」這個概念。不過,他直覺地感到,專制政治像食腐屍的禿鷹一樣,又一次盤旋在這些貧苦農民的頭上了。想到面前這位美麗、善良而命運淒涼的少女,又將在所謂「無產階級專政」的魔爪下經受可怕的侮辱和摧殘,袁紅冰的心就痛苦地緊縮了。他簡短而急速地說:「逃吧--我帶你逃走!」

「逃?往哪兒逃--哪兒都是共產黨的天下。哎--」海棠輪廓俏麗、色調灰白的脣邊露出一縷荒涼的、苦澀的笑意,輕聲嘆息着說:「我知道你是個好心人,可你救不了我,誰也救不了我……我也不想牽累你。」說完,海棠便離去了,沒有再向袁紅冰看一眼。

海棠那在灰黑的曠野上漸漸遠去的孤獨無助的背影,使袁紅冰覺得自己十分渺小,渺小得近乎醜陋。他只有用盡全力狠狠咬住牙齒,才能抑制住下顎的顫抖,轉身走向灰濛濛的天邊。他忽然發現,僅僅靠書寫悲劇並不能支撐起生命的高貴感,暴政固然摧殘人性,暴政下的沉默也會使人性在屈辱中萎縮。但是,他卻不知該怎樣邁出反抗的步伐,那並不是由於怯懦,而是因爲茫然。

漫無目的地向南方走了十多里之後,袁紅冰踏上一片灰白得像屍布一樣的鹽鹼地。鹽鹼地的硬殼在腳下的碎裂聲,給他一種彷彿自己的生命正在破裂的感覺。遠處,一座村莊外枝幹乾枯的古榆樹下騰起了猩紅的火焰。在灰白死寂的鹽鹼地上,那團火焰顯得明麗怵目。似乎想讓那火焰焚燒他靈魂中的寒意,袁紅冰下意識地向火焰騰起的地方走去。然而,當古榆樹下的景像清晰地呈現在視野中時,他的靈魂卻更加冰冷了,就如同埋葬着千年寒冰的墓穴。

一個老人衣服都被剝光了,雙腳和雙手從背後用麻繩綁在一起,吊在古榆樹的一根斜着伸出的枝幹上。老人身體下面,用石塊支起一口直徑一米多的、巨大的黑鐵鍋,鐵鍋裏什麼也沒有。柴草上跳蕩的火焰,像野狗猩紅的舌頭舔着鍋底,連鐵鍋的邊緣都被燒成了暗紅色。老人枯瘦的脖頸像要折斷似的,拚命向上抬起,灰黑的臉上震顫着猙獰慘厲的神態,充血的眼睛猶如干裂的紫紅的霧。老人消瘦的胸前裸露出條條肋骨,灰白的皮膚上迸裂開無數道紫黑色的傷痕,而他的腹部在燒紅的鐵鍋的烤灼下,如同懷孕的母豬一樣,以難看的豐滿感高高地膨脹起來,變成半透明的青灰色的肚皮彷彿隨時會可怕地爆裂。老人的兩腿間,萎縮的生殖器像一團發霉的棉絮,從生殖器間湧出的尿液滴落在不斷爆出一簇簇火星的炫目的鐵鍋裏,發出竊笑般的「滋滋」的聲響。風中飄蕩着燒焦的尿液的臊臭味兒,可是,那尿液在鐵鍋裏化成的蒸氣,卻是淡藍色的,宛似白樺林中妖嬈搖曳的縷縷春天的晨霧。

十幾個衣衫破爛的農民排成一隊,瑟縮地站在鐵鍋旁。他們被縱橫交錯的皺紋割碎的臉,就像寒風吹裂的灰白乾燥的鹽鹼地,沒有一絲神情,彷彿他們連恐懼、悲傷都不會了。而他們抽搐、戰慄的身體似乎只是一塊塊枯萎的「本能」,在某種刺激下悸動。

一個士兵帶領幾個知識青年,站在那排農民的前面。那個士兵的軍裝像是過早從冬眠中甦醒的癩蛤蟆的皮膚一樣,呈現出膿綠色。他狂熱地揮動着短粗的、畸形的骼膊,對那排農民咆哮:「我們早就掌握了證據--你們都是想要分裂社會主義祖國的『內蒙古人民革命黨』黨徒。現在給你們最後一個坦白交代的機會。凡是不主動交代的,老子就要對他實行無產階級專政,把他吊在鐵鍋上,烤死他!」

「我是『內人黨』……說我是什麼都行,別吊我……。」一個農民無淚地乾嚎着,頹然跪倒在地上。他的聲音像一片灰褐色的鏽跡在哭喊。接着,其餘的農民也都一個跟着一個跪下了,而吊在鐵鍋上的那位老人膨脹欲裂的肚皮,滲出了怪誕的嫣紅色,彷彿是塗在泡腫了的溺死者屍體上的胭脂。

袁紅冰冷峻地注視着前面的景像,眼睛如同被刀劍劈裂的岩石。看到過的一幕又一幕悲劇已經使他的目光變硬了,然而,他的心對於人的痛苦依然像滴血的鋒刃一樣敏感。不過,此刻令他悲痛的,不是那位被吊在燒紅鐵鍋上的老人的慘狀,也不是那些跪在地上抽泣的農民,而是那個士兵和那幾名知識青年的眼睛──是他們的眼睛看到人類痛苦時現出的興奮、灼熱的神情。那種神情令人想起血紅的毒蜘蛛爬向獵物時的興奮的情態。袁紅冰就爲人的眼睛變成兇殘的獸眼而悲痛欲絕。他覺得,即使沐浴在血海中,也洗不淨那些眼睛裏的獸性的灼熱和興奮。

突然,空氣在一聲淒厲的、拖長的嘶叫中,血淋淋地顫抖起來。那位吊在古榆樹上的老人的肚子像吹漲的氣球一樣爆裂了,內臟從痛苦抽搐的裂口間滑落進暗紅的鐵鍋。騰起一團團急速翻滾的、腥臭的煙霧。透過黑藍色的煙霧,可以隱約看到閃爍起青紫色光澤的扭曲的腸子,如同垂死的蛇一樣,在鐵鍋中宛轉扭動。而老人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喊聲,卻還在蒼白的風中搖曳,彷彿是一聲撕裂生與死的界限的猙獰的抗議。

似乎是爲了擦掉老人的慘叫留在藍天上的猩紅的痕跡,那個士兵短粗的脖子上鼓起蜿蜒曲折的血管,吼叫起來:「死了一個反革命沒有什麼了不起--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革命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不是繪畫繡花,革命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不過,士兵的喊叫雖然粗硬、洪亮,但卻有一種空洞感,好像是在生鏽的鐵皮桶中迴盪。

當天深夜,袁紅冰回到村裏之後,發現同村的知識青年都聚集在宿舍裏。一個下午被召到公社所在地開會的男知識青年,正傳達當局關於肅清「內蒙古人民革命黨」的指示。

「…… 『內人黨』是一個以民族分裂爲目的的龐大的祕密反動組織,我們村裏也有幾個『內人黨』的嫌疑犯。軍代表要求知識青年積極投入到揭露這個反動組織的運動中……。」那個下午到公社去開會的知識青年用神祕的、緊張的語調說。他那由於缺乏營養而變成灰白色的臉上,浮現出兩片激動的紅暈。袁紅冰沒有注意聽發言者說什麼,只是冷漠地看着那些知識青年的眼睛。他發現,他們的眼睛裏都閃爍起有些畏懼的興奮的光亮,那是由於農村貧乏的精神生活受到某種刺激而產生的茫然的興奮。

「不久前,他們還都是『黑崽子』,都還受過侮辱與損害。難道,他們現在竟然也要去摧殘別人嗎?」袁紅冰忽然這樣想道,並且感到了一種深刻的厭倦,厭倦得不能再注視他們。於是,袁紅冰默默地轉身走出了房間。那幾名女知識青年也隨在他身後,離開了。袁紅冰沒有同她們交談,但是,他直覺地意識到,這些喜歡唱歌的女性,絕不會迫害別人。

幾天後,袁紅冰又像往常一樣踏着暮色在村邊漫步。他看到海棠一個人離開了村莊,在沒有道路的荒野上,向南方走去。

那天的暮色格外明麗,從遙遠的地平線上斜射過來的落日餘暉是淡金色的,荒野間,幾株杏樹紫銅色的扭曲的枝幹上,雖然還沒有長出翠綠的葉片,但已經生機盎然地擠滿了一簇簇盛放的杏花,杏花的顏色是潔白的,而那潔白的色調中卻有一種比嫣紅的火燒雲更濃豔的風韻。只不過,天邊瀰漫的淺灰色的霧,給明麗的暮色增添了幾許憂鬱的情調。

以前,海棠和袁紅冰不期而遇時,她總要從遠處默默地向袁紅冰斜睨,而她野杏形的幽暗的眼睛深處,會傷感地閃爍起破碎、但卻燦爛的夢幻。可是,那天海棠卻沒有向他注視,更沒有向他回顧。海棠只沉迷地凝視着天邊,茫然地向前走去,她那被落日照亮的眼睛,彷彿凝結着一片金色的悲哀。經過一株野杏樹時,海棠停住了,她緩緩地舉起手臂,折下一段花枝,噙在輪廓俏麗的雙脣間。在那一刻,突如其來的不祥的預感,使袁紅冰幾乎要狂奔過去,挽留住那位少女走向荒野的腳步。然而,他卻終於沒有那樣做。

「留住她,我又能給她什麼?」當時,袁紅冰這樣想着,向海棠漸漸遠去的身影遙望,直到她那穿着褪色的紅棉襖的背影,消逝在天邊淺灰色的霧氣中。

過了兩天,海棠失蹤的消息在人們神情陰鬱的竊竊私語中傳開了。得到這個消息之後,袁紅冰立刻向那天海棠的身影消逝的方向追尋而去。乾裂的原野上只有風的痕跡,卻看不到海棠的足印,可袁紅冰仍然不停地向前行進,因爲,他覺得,他的心知道海棠走向了何方。

袁紅冰在荒原上露宿了一夜,第二天傍晚時分,黃河擋住了他的去路。大塊大塊灰藍色的冰凌在寬闊的河面上碰撞着,發出富於堅硬破碎感的聲響,袁紅冰隨着那聲響而戰慄的目光,在峭岸邊的一塊岩石下,找到了一段野杏樹的花枝。袁紅冰神情肅穆地蹲跪在那塊岩石邊,從野杏樹的枝幹上將一朵枯萎的杏花摘下來,夾在他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中,彷彿要使那少女身體氣息一樣迷人的杏花的清香,滲進筆記本上描寫出的悲劇間。

然後,袁紅冰站起來,佇立在峭岸上,久久地望着黃河彼岸銀灰色的沙漠。他不願意,或者說他不敢繼續尋找海棠了,他怕會因找到海棠的屍體,而使他心中的確信崩潰--他確信,海棠那穿着褪色的紅棉襖的身影,一定隨深紅的晚霞一起,飄向了沙漠的深處,在那裏,她會找到塵世之外的銀灰色的寧靜。

返回村莊的路上,袁紅冰遠遠看到,一個骯髒的頭髮像茅草一樣蓬亂的乞丐,俯伏在路邊。走到近處,袁紅冰才認出,那是海棠的未婚夫「蟈蟈」。他形容枯槁,神態呆板,爆起一層灰白皮屑的青色的嘴脣間,不斷飄出低微、茫然而又像灰燼般灼熱的呼喚聲:「海棠,你到哪兒去了,海棠……。」

袁紅冰像被誘惑了似的,逼近地向「蟈蟈」那呈現出神智喪失的空洞感的眼睛注視了許久。此刻從那雙掛着膿綠色眼屎的愚昧的眼睛中,袁紅冰看到了一種值得爲之浩然長嘆的、乾枯的人性之美,因爲,那雙眼睛畢竟還會爲愛情而真誠地痛苦。

(節自《文殤》第七章)
※文章由博大出版社授權大紀元首發,轉自大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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