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但我知道我非得說點什麼不可。說什麼呢?我突然想起達利的一幅畫來,題目叫做《內戰的預兆》。畫面上,一位母親的乳房快被一隻骨瘦如柴的手揪掉了。多少年我一直無法理解這幅壁畫,但它的確深深刻在我的記憶裏。現在,就在此時此刻,它猛然被激活了。
昨天晚上一直在讀吳思寫的《潛規則:中國歷史中的真實遊戲》這本書。吳思原來是農民日報的,後來辭職,得以有暇攻讀歷史,寫出這本描述官場遊戲規則的書。在書攤上買書的時候,老闆偷偷對我說:快買吧,也許很快就要禁了。
書中《公平是有等級的》一文講,道光十九年,山西巡撫申啓賢巡視晉北,被一羣鄉紳耄耋攔轎告狀,所告之事爲當地驛站在向老百姓徵收驛草的時候,使用大秤缺斤短兩坑害百姓。按大清律,誣告者杖八十,所以申巡撫打量着眼前這羣老人,心裏知道他們所告屬實,否則打起屁股來恐怕沒幾個抗得住的。遂令當地官員調查此事。吳思說,由於李自成就是驛卒造反,所以清朝對驛站建設相當重視,規定驛草由百姓有償提供,一斤一文錢。作者稱這個制度爲"第一等的公平"。然而在執行中,實際上百姓從來沒有指望這第一等的公平能夠實現,我能白交驛草而你不刁難我就謝天謝地了。作者稱這是"第二等的公平"。但事實上連這第二等的公平都無法實現,於是就有了一幫老人攔轎告狀的場面出現。最後的處理結果是,革除大秤,但沒有重申一文一斤的政府規定,更沒有追究任何人的責任。於是作者寫道,這樣處理,幾乎可以想象,沒幾年大秤還會捲土重來。吳思就此總結官場潛規則之一,便是政府許諾第一等的公平,百姓滿足於第二等的公平,而實際上連第二等的公平也求之不得。雖有仁人志士輩出,但都拗不過官場潛規則。不要說朱總理,便是與他同姓的崇禎皇帝,當有一官員上書自述近來拒賄若干,而皇帝要他舉報是誰行賄時,該大臣竟是寧可被貶爲平民也不肯透露行賄者名單。抵死不說,大不了還可以回家種地;而若說了,世界之大也恐怕再無容身之地。這就是官場。
出了事,便總有輿論要求地方官辭職。而爲什麼那些官員抵死不辭?恐怕根本不在於有沒有良心的問題,而是一旦他辭了,則官場上別的官員如何自處,那麼這世上哪裏還有他的容身之地?所以只有硬着頭皮頂下去,雖逃不過黨紀國法查處,但好歹回家還有一口飯吃。這就是官場啊。
回來再說達利那幅《內戰的預兆》,那位母親的乳房幾乎被揪掉了。她想說什麼?現在我終於明白她想說的是:那第二等的公平在哪裏?
李自成是驛卒出身,把大明朝推倒了,所以大清朝才要在徵收驛草這件事上給老百姓第一等的公平。再看看別的李自成們,陳勝是正在趕去服役路上的預備役軍人,黃巢是私鹽販子,王小波是流民,洪秀全是流竄的傳教士。這些人全是在路上的。因此,當有關取消戶籍制度的呼聲越來越高的時候,有沒有人想過,那將造成一個什麼局面?讓農民還永遠是農民吧,只要他們還在土地上,他們就只能奢望第二等的公平,那麼政策迴旋的餘地還能大一些。至少,你可以告訴他第一等的公平是存在的,你好好等着,我們正在從第二等的公平向第一等努力着。這就是官場啊。
朱總理在回答關於貧富差距的問題時承認了這個現實,但否認已經到了接近危險線的水平。我注意到他在表達這個意思時內心的猶豫,以及措辭的謹慎。
政府不是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但政府自有其運行規則,並非我們所能理解。老百姓可以罵娘,但朱總理罵誰去?連過去崇禎皇帝都奈何不了一個不肯"出賣"行賄者的小小官員。
具體到石家莊爆炸事件,我想,我也不指望事後有多少官員公開辭職,我也不指望哪一級官員信誓旦旦保證今後不再發生類似的事件,我只是希望,能夠讓公衆知道更多的真相,而不是百來字新華社消息就打發掉。事實上,辭職是沒有用的,信誓旦旦地保證也是沒有用的,江西保證了多少回,還是照炸不誤。你無法要求爲了一個具體事件而改變整個遊戲規則。我只希望今後這個遊戲規則能夠漸漸透明起來。這也是爲了大家好,希望政府能夠保持穩定,希望官員們能夠像月攘一雞那樣漸漸把手收回來,當然,更是希望老百姓能有一點點安慰的感覺。這次給少一點,下次能給得稍微多一點,慢慢來嘛。你是沒法用任何理由勸告官員們把手縮回來的,除非給他們舉李自成的例子。這不是一個法治問題,更不是道德問題,而是一個經濟問題:成本和收益。我希望,也許是書生之見,當官員們意識到可能因爲伸手而付出無法承受的集體成本的時候,他們能夠有所節制。請注意我使用的是"集體成本"這個詞;而我認爲,任何個人勸告都屬無效。
達利那幅畫是在中學美術課本上看到的。當時我還沒見過女人的乳房。畫面上那隻快被揪掉的乳房,給了我關於這個最有吸引力的異性器官的第一印象。現在,我想我終於明白自己爲什麼永遠無法忘掉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