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劉世福安置在宿舍裏,黃佳英就奔報社編輯部大樓走來。
黃佳英作編輯的時候,從來都是起得最早的一個。收發室的老徐知道,每天早晨從他窗前走過的那陣輕輕的腳步聲,就是那個「細高挑兒姑娘」的。一路上,黃佳英又被好奇心給抓住了。這些日子編輯部又發生了甚麼新事?這一期牆報上,曹夢飛寫了甚麼文章?……每次回來,她都盼望編輯部有點變化。哪怕是甚麼人結了婚,哪一個生了孩子,她都覺得新鮮。有時,一點變化也沒有,她就有點失望,就像星期天早晨一覺醒來看見天氣不好似的。
一口氣跑上二樓,推開工業組辦公室的門,正要享受「我來得最早」的那股優越感的時候,卻看見一個粗藍布上衣的背影正對着門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這人猛然回過頭來,一見黃佳英,就站了起來,推開椅子,走過來跟她握手。原來是曹夢飛!他正在看昨天的來稿。他說話時看着黃佳英的眼睛:「怎麼樣?」黃佳英對着他點頭。她知道,他的意思是說:我告訴你的線索不錯罷,賈王礦是不是那麼回事?……曹夢飛是工業組最老的編輯,也是報社裏最不愛說話,而一說起話來最惹人注意的一個。在突出的前額下面藏着一雙小小的銳利的眼睛。個子很小,頭就越發顯得大了。黃佳英端詳着他,想從他蓬亂的硬頭髮、解着領釦的粗布上衣和從不擦油的皮鞋上找出一點變化來,一面微笑着問道:「你怎麼樣了?」
曹夢飛似明白又像不明白地看看她,把頭搖了搖說:「還是那樣。」
完了!大家是多麼希望曹夢飛和錢家嫺的感情有個結果啊。一個男人二十九歲不結婚,就不能不叫大家操心了。唯有黃佳英,早就想過,這兩人未必能結合到一起,所以今天也就不覺得突然。爲了把話題轉移開,她問道:「老曹,告訴我,報社有什麼新事?……聽說有人又提出了改進報紙的事?……」「是。這不是,」老曹從抽屜裏拿出一份鉛印的紙:「改進報紙討論提綱。」黃佳英匆匆地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抬起頭來看着曹夢飛,想知道他的意見。也怪,在別人面前,她常好先說出自己的意見,一遇到曹夢飛,她就寧願先聽聽他的了。「什麼都有點,什麼又都沒有。」曹夢飛說,他含蓄地把笑藏在眼睛裏。是因爲他的一口西北話太難懂還是別的原因呢,他說話總是那麼簡短。他想起了昨天陳立棟找他去跟他進行的一次談話。事情的發生就是由於他們幾個人對這個「改進報紙討論提綱」不滿意,在背後發表了一些議論,所以陳立棟在跟他談到最後時,就有些感慨又有些生氣地說:「咳!依我看,咱們有些同志說話太多,做事太少,弄得整個報社裏知識分子的氣味太濃,太濃,濃得簡直不像話!無論對什麼事情,不去下功夫領會領導意圖,總有自己的一套似是而非的見解……」一想起這些來,曹夢飛就好像又聽見了陳立棟的聲音在他的耳朵裏響。但是他不願意把這些事情告訴黃佳英。
黃佳英又看了一遍這個提綱。確實,提綱分了三十多條,報上每個欄目、每種體裁都列進去了,從「怎樣加強中心工作的報道」直到「是否每版都要發照片?」「二、三版放多少消息?」,而決定報紙羣衆性、戰鬥性的主要問題卻一字未提。黃佳英本想聽曹夢飛接着說下去,可是她還有個更迫切的問題需要說,於是她就把工礦企業中人力積壓問題和劉世福的事對曹夢飛說了,請教他怎麼辦:「……是你教給我的:越是事情困難,越要勇於實踐,碰一回,碰兩回,問題就有眉目了;再一使勁,就許解決了。是不是?……這個問題,我們當記者的是不能解決的,可是到底應該怎麼辦呢?下邊的工人們和幹部們也有各種各樣的議論,提出了各種各樣的解決辦法……那麼多工業部門,各有一批工人閒着,各部門又都需要一些人。你要的,他正好有,可是互不通氣。有的是人明明閒着,不肯放,還有個規定:不許工人自己轉移工作地點,一定得由勞動局介紹。工廠不肯放,勞動局怎麼能介紹?……有的,行政也傷腦筋:情願把閒人放走,又不知往哪兒送。看來,得有個統一機構來調劑勞動力,你說是不是?」
曹夢飛搔搔頭,在地上走了兩個來回,揹着敞開的窗子站下了:「我也正在想。需要根本改變一套制度,一套習慣。……經濟建設,幾百個部門,幾千種行業,都在不斷地發展,變動。機構這麼複雜,人力需要又不斷變化,人力過分固定,就要出毛病了。今天這裏缺了,明天那邊多了,調配勞動力的機構再多也辦不好。所以,我想恐怕只有一個辦法:在一定程度上叫人們自己選擇工作,除了黨團員,不要限制過多。」
「那不會亂麼?」黃佳英被他這大膽的方案給吸引住了,卻又擔心它行不通。「可能會亂一陣子。可是,除此以外我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現在,有的沒事幹,有的不安心,有的又累個要命。一小部分人,學化學的幹採礦,學採礦的又在幹化學。……就說我們報社,有人適於作教育工作,卻缺乏新聞工作的才能,干政府工作的又有人最適於作記者。……」
「對,我就覺得最近中央關於機關幹部升學問題的決定非常英明。」黃佳英興奮得站了起來:「本來嘛,人家要升學,國家又需要大學生,你憑什麼死留人家?……這麼一來,還有個好處,可以自然而然地縮減機構,你不縮減也不行。」
「好處多着呢。這就逼着官僚主義者非關心羣衆不可。人事幹部也得考慮考慮了:你分配不當,人家就許要求到別處去。……你是不是又懷疑什麼了?我是說現在的現實情況跟前幾年不一樣,讓人們在選擇工作崗位時,比現在更加方便,有更多的活動餘地,這樣也許會有好處……」看黃佳英皺起眉頭在沉思,曹夢飛問她。「對你的辦法我是有點懷疑。不過,我現在是想劉世福這個事怎麼辦。咱們發半天議論也解決不了他的問題。」
「我來辦,下午去找工業廳。」曹夢飛一口答應下來。黃佳英這才放心,她剛要伸手去拿桌上的來稿看,曹夢飛又把她叫住了:「佳英,前天收到了兩封感謝信,給你的。第一封,是五個孩子的媽媽寫來的,她說你提出的辦法在他們那兒已經實行了,現在每個星期天都有一、兩個女青年去幫她看孩子。可是另一封信就奇怪了。你給一個有病的、孩子太多的母親寄過錢麼?」
黃佳英難爲情地挪開了眼光。她也知道自己做錯了。
「同情別人的困難是好,」曹夢飛接着說:「可是你這種幫助能解決多少問題?她一家五口,你能夠長期寄錢給她嗎?對於這樣極其個別的人的生活問題,你既是發現了,就應該寫信給有關的政府部門,他們自然會想辦法給她解決的。你時時刻刻應該記着,你不是一個普通的個人,而是一個報社的記者,不要因爲這樣的事情給人一個印象:好像我們報社是個政權機關似的。」
黃佳英羞得說不出話來。她想起,她第一次下去採訪,遇事就大驚小怪的時候,曹夢飛就說過她:光靠熱情是不行的。要想,要去追索原因,還要研究解決的辦法。……是的,這幾年,曹夢飛給了她多少幫助啊。他幾乎把在編輯工作裏得到的每一個新的思想都告訴了她。她從他身上學到的第一個東西,就是考慮問題的時候不應該盲從,應該養成獨立思考的習慣。她常常覺得他有些新鮮的大膽的見解。不過,今天她還想分辯一下:她本想買了藥品寄去的;寄錢時信上並沒有署名……正在這個當兒,門外忽然響起一串清朗悅耳、好像夾雜着笑的聲音:「向女英雄致敬!向反對會議迷的戰將致敬!」
隨着話聲,走進來一個穿着淡咖啡色西裝的滿面紅光的年輕人。因爲這身西裝,黃佳英簡直認不出這就是李鶴青了。一見是他,她剛想罵他兩句,李鶴青卻又奚落起自己來。他指着自己的衣服,又指着窗外說:「一九五六年的春天!……」
這人就是常常叫人哭笑不得。要是生人,就要生氣的。黃佳英可知道他是一個多麼善良的人。這人就是玩笑開得太狠,有時叫人誤會,其實一點沒有惡意。見他又故意瞪圓了眼睛端詳自己的新皮鞋,知道他又要挖苦人了,黃佳英趕忙說:「真該叫你去寫小品文……首先叫你寫自己。」
「不,」李鶴青擺手說:「該叫我寫消息。聽我說。第一條,總編輯要下鄉了。據說要研究工人福利問題。第二條,北郊休養所開放,給新聞工作者五個位置。第三,第三……」他忽然說不下去了。本來也沒有第三條嘛。黃佳英和曹夢飛都好奇地瞅着他,他只好把第三條改成了綜合消息:「一九五六年的春天是個什麼樣的春天!充滿好事,洋溢着歡樂的春天!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大勝利,向科學進軍,工資改革,先進生產者運動,高級知識分子工作……這叫什麼?……這得怎麼概括?……噢,對了,太好了——人們積極性的更大的大發揮對不對?」
這時,黃佳英才發覺,李鶴青進來的時候,錢家嫺也悄悄地跟着進來了。現在她站在牆角里微笑呢。她長得小,又那麼安靜,跟李鶴青一起就越發不惹人注目了。今天她穿了一身紫紅色棉綢縫的旗袍,比往常漂亮了。黃佳英跟錢家嫺高興地擁抱了起來。寒暄了幾句,黃佳英就又轉過身來聽李鶴青的談話。他正在就今天的報紙發表自己的議論。在曹夢飛面前,黃佳英覺得自己膚淺;和李鶴青在一起,她又覺得自己缺少才華。李鶴青是報社裏寫通訊、特寫的能手。沒有誰比他更善於表現勞動的詩意了。編輯部里人們開玩笑說他「獨具隻眼」,確實,描寫風景,描寫廣闊的勞動背景和勞動中人們的心理,李鶴青是有一套辦法的。
曹夢飛和錢家嫺都在聽李鶴青講,他們兩人都盡力不去看對方。錢家嫺瞅着李鶴青,眼裏流露着抑制不住的愛慕。李鶴青卻一點也不在意,滔滔不絕地說:「……我就說,同志,這不叫自由主義。自由主義是指當面不說,背後亂說。這些青年工人給你提了多少次建議?七次?就算它七次罷。人家的意見正確,你不接受,人家在背後說上幾句,你倒反過來批評人家,又是『發牢騷』又是『自由主義』的。……我說,同志,咱們得把自由主義跟平常的正當的議論分開,要不,大家見了面還談什麼呢?孩子,老婆,天氣不錯,呵呵呵……」說着說着他自己就笑起來了。曹夢飛也忍不住樂了。唯有錢家嫺不笑,也不是完全不笑。她穩重慣了。
八點三十分,上班鈴響了。黃佳英一把就從曹夢飛桌上搶過來昨天的來稿,找了個空桌子坐下來,掀開第一張稿子的稿箋。她喜歡讀新鮮的來稿。就這麼一行行、一篇篇看下去。多少動人的新人新事,多少新鮮的思想和感情,尖銳的批評和熱情的呼聲!就這麼看下去,感受着生活的呼吸,生活在這活的歷史裏……
轉自大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