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張藝謀的電影,一向不太認真,常帶了看熱鬧的心情:看色彩,看畫面,看噱頭,看靈氣。偶爾也「深沉」一下子,琢磨點兒門道--看張藝謀把人生放到鏡頭前怎麼「玩兒」,並且怎麼「玩」出水準。這回,看《活着》就瀟灑不起來了。
看前半場四十年代那段,忍俊不禁。葛優把個富家子弟福貴演得活靈活現賭輸了,大筆一揮,記下欠帳,竟然捎帶上幽默:「這陣兒帳記多了,字兒也練得有長進了。」
榮辱不驚,頗有賭場上的「大將風度」。
福貴的幽默很「阿Q」,令人捧腹。可是,再接下來看五十年代審判龍二那場戲,福貴再怎麼「阿Q」也讓人笑不出來了。
龍二原來是靠演皮影戲餬口的市井小民,他賭運不錯,贏了福貴的幾場牌,終於,把福貴家僅剩的一院兒房贏到了手。龍二精明,見好就收,不演皮影戲了,當起了老爺子;也不賭了--不想做福貴第二。可是,玩得轉骰子的人不見得玩得轉命運。龍二做夢也想不到那院兒房幾年後會成了他的催命符。
五十年代劃分階級成份,龍二被劃了地主,結果捱了五顆槍子兒。敗家子福貴因禍得福,劃了個城市貧民,逃過一劫。
福貴賺了--丟了一院兒房,拾了一條命,卻反而揣不出「大將風度」了,槍一響,他就嚇得屁滾尿流,慌慌張張跑回家,在媳婦家珍面前又阿Q了一回:「五槍,整整五槍,把龍二斃了,要是院兒房不輸給龍二,這五槍打的就是福貴了!」還笑得出來麼?《活着》把人生「玩」成了一場牌局,輸贏全在乎運氣。可是,這「運氣」是福是禍也難捉摸。
你看,龍二「賭運」不錯,結果怎麼着?自己放把火把房子燒成了灰燼,還落上個反革命破壞分子的罪名,白白賠上一條命。
看起來荒誕,其實,這就是「活着」的現實。
《活着》表現人生的無奈,命運的無稽,說到底,是表現人生的虛妄。人在虛妄中「活着」,抓了顆命運的骰子在投,每投一次,都帶着盼望。至於這一骰子投下去是輸是贏,是賠是賺,誰知道呢?你當熱鬧看也無妨,只是,熱鬧經過之後,恐怕得鬱悶個三、五日,然後,平心靜氣地思忖一下:是不是這麼回事?若不是,張藝謀的這部戲就沒「玩」出名堂,白白騙了個法國坎城影展獎。若是呢?恐怕你就不能把它當「戲」看了,至少,得問一聲:爲什麼要活着?
(二)
也巧,看《活着》前半小時,我們談論到一個人的死,他很年輕,死於癌症。
他死得很有境界。他說,他走完了地上的路,就要回到天上的家去了,他走得安詳而滿有把握。
我相信一個人臨死的時候能有這樣確定的把握,知道自己往哪裏去,坦然無懼地往前走,那麼,活着的時候,一定也有同樣的把握,知道自己從哪裏來。
這是一趟旅程--不是一場牌局,沒有骰子投注前的張惶,也沒有骰子投失後的煎熬;自然,也就沒有那份虛妄、無奈與無稽。這段路的長短不很重要,最重要的是路的終點是你想要去的地方;所以生與死只是這段路上的兩處風景,山高水低,柳暗花明,都是境界。
中國人說:「好死不如歹活」。其實,若不知道自己往哪裏去,又怎麼能知道跨過那道門坎兒是「好」還是「歹」呢?所以,不知道生命往哪裏去的人,不管「活着」怎麼虛妄,還是得煎熬着活下去。「活着」就是機會,它不是一件你喜歡或者不喜歡的事情,對生命本身而言,「活着」是一道題,你得硬着頭皮做下去,你得找個答案。
張藝謀在《活着》裏「玩」出了名堂,他把「活着」的難題羅列在那裏,也把一系列的「演算錯誤」羅列在那裏。他「玩」出個「活着」的「斯芬克斯之謎」(SphinxRiddle):--從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從內戰,到大躍進,到「文革」,生命活在一種神祕的邏輯裏,悲劇在混沌裏情不自禁地發生,而卑微的盼望總是在苦難與虛幻中招手--「回去,可得好好活呵!」這是福貴四十年代被抓了充軍之後,看到數十萬傷兵被凍死在露天下的時候,對難兄難弟春生說的一句話。福貴確實活着回去了,春生也活着回去了,可是「好好活呵」卻成了一種滑稽:五十年代,爲了能「好好活呵」,爲了早點過上「魚阿,肉阿,撐死咱們」的好日子,福貴的兒子有慶,連碗餃子都沒吃上就被砸死在學校的圍牆下了。他太困了,他被同學叫到學校鍊鋼鐵的時候,忍不住躲在圍牆下睡着了。區長春生開了汽車到學校參觀,也因爲太困了,倒車時撞倒了圍牆,恰恰撞死的是福貴的兒子。
福貴失去了兒子,在痛不欲生之後,依舊活着。他靠給人送水維生,卑微得幾乎沒有東西可以給人剝奪。可是,到了六十年代「文革」中,他唯一的女兒也因產後大出血而死。她其實可以不死的,假如婦產科有醫生;假如那個被紅衛兵從牛棚押送到產房門口的婦產科主任王斌沒被人餓上三天;假如福貴給王斌少買幾個饅頭;王斌就不會吃太急了,就不會一下撐死。那麼,福貴的女兒也可以「好好地活」了。
一切似乎都出於「偶然」,一切又似乎都出於荒誕的必然。人生若是一個巨大的黑洞張開在命運的腳下,那麼,「偶然」與「必然」就無分界了。
福貴還剩下甚麼呢?他還剩下一個叫饅頭的外孫,他還剩下一顆命運的骰子,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都得投--若人生就是場牌局。上了場,不投怎麼辦呢?若人生就是個黑洞,站在洞口,不走怎麼成呢?福貴其實不甘願這樣活着,可是,他又不得不這樣活着。正像當年他家產沒賭光的時候,對媳婦家珍的表白:「戒賭跟戒菸一樣,嚓一下,連根兒斷了,要出人命」。
讓人「好好活呵」的「根兒」是甚麼呢?福貴不知道,張藝謀也不知道,所以,他只能讓福貴照老樣子活着。於是,就有了那麼一段意味深長的影片的結尾:福貴一家人從墳頭回來,饅頭抱了一窩小雞。
饅頭問:「讓小雞住哪兒呢?」
福貴從床底找出當年龍二借給他謀生的皮影戲箱,箱裏的道具都在文革中燒掉了,只剩下一隻空箱子。福貴把小雞抱進去,慢悠悠地對饅頭說:「小雞住在這裏,地方大,就跑得開,跑得開就吃得多,吃得多就長得大,小雞長大了就變成鵝,鵝長大了就變成了羊,羊長大了就變成牛,牛長大了饅頭也就長大了,不騎牛,坐火車,坐飛機……」福貴就活在這個卑微的盼望裏。
饅頭會在這個盼望里長大麼?饅頭會把這個盼望演繹下去麼?假如,有一天饅頭也有了孫子,或者孫子的孫子,假如,他知道那個叫饅頭的爺爺真的坐過了飛機,(也許,那時候騎牛比坐飛機更令人□慕呢!)他只問一句:「饅頭爺爺最後坐飛機去了哪兒呢?」
誰能給他一個快樂的答案呢?福貴想不到那麼遠。
張藝謀或許想得到,卻「玩兒」不下去了;於是,留下一隻空空的皮影箱,並且,在裏面放進了一個荒誕的夢……
轉自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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