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東西都可能出假的今天,只有「欽定」的招牌是沒人敢以假造的真品,而且這「天真」二字的欽定原版還是洋碼的,那才叫正版的「官方語言」。一般的中國人,或者一般的中國記者,是沒有夾在中外之間的港人香記那分福氣,再天真些也得不到欽定NAIVE的金獎。
爲什麼要嘉獎欽定天真?因爲他們竟──不知是真是假──天真到了以爲中國還有不經欽定可以得行的世道,或者以爲世間真有欽不定的邪門。你想,我們中國這麼大個國家,要有一點特色,就不能五花八門,百家齊鳴,我們早就得出民族的根本意志,那就是:一個國家,一個政黨,一個領袖,一個意志,一個喉舌,一個欽定。不是或未經欽定的事物及思想,往往不是異端就是邪教,至少也是「非我族類」,對這些污泥濁水、牛鬼蛇神,就一定不能讓它們自由氾濫。
欽定的樹立或垂成,也是一個「與人奮鬥」的過程。其中最典型的國例,就是我們祖先拖了近四百年的大辮子。作爲漢人,可能有人不願意,可一經說明那是欽定天條,你拖起來就會特別的心情舒暢,而且會以與中央保持高度的「一致」而自豪不已。從那時以下,別說皇帝輪流做,皇朝也都換了好幾家了,可是咱這欽定出色的老規矩,可就從未遭人壞過。所以說,「欽定」才是我們的傳家之寶,才是我們的國粹之最。
搖身一變成了欽、登了基、稱了朕,才會有定的本錢。所以我們要迫不及待地打天下、出政權、坐皇位、要搶班要奪權。有了權,就行令,就欽定。前人有的定例,無非是「攘外必先安內」、百年總統、萬年國會,再加上欽定皇子繼祠,也就這麼多。現在則是「欽定天下」,欽定的標記到處開花:欽定「抗美援朝」,欽定「戰略伙伴」,欽定「頭號敵人」,欽定右派,欽定總路線,欽定文化革命,欽定文化革命小組,欽定叛徒內奸工賊,無一不是純本御製,就連打了官印然後再一腳蹬翻的欽定接班人,欽定總書記,也絕不是這些不幸者自己吹起來的政治泡沫。
別的也不必遠述,這口吻「欽定」的模子,本身也是前一輪「欽定」的模子中鑄出來──的膺品。質地怎麼樣,老百姓說了不上算,那成色是按官印──被烙在屁股上的和正握在手中的──來鑑別,叫它官印,又因爲它也非欽定不可。所以我們說,所謂新式欽定,中國特色的欽定,是從屁股到手掌的鏈式複製機構──簡直就是社會學或社會主義接班學的鏈式無窮 DNA的核心自我複印,只有那屁股被欽烙的,才有資格烙制下一個。
這裏,我們可以「欽定」再造或再烙的火候和機遇。局部的、區域的,烙個把特首或面首,小菜一碟,不在話下;中央的、集權的,晚烙個十年八年,看誰敢來搶班奪權。你要說獨裁,我看倒是抬舉爲「獨烙」才是正蔓。裁,無非是是裁些老百姓,即使拿坦克去碾上幾個來回,又有什麼勁張,只有這烙,內烙不避親,外烙不避仇,把個官場齊齊整整地都烙成服服貼貼的受虐狂。怎麼個烙法,還不是我一個人心有靈犀。
可有一點,這核心貫穿制的複製法,因其單股複製,怎麼也比不得生物細胞DNA 的雙股複製的重現性。後者那麼嚴密的密碼遺傳機制都還免不了變異,防不住突變,抗不起病變,相比之下,前者就只好自願到九斤老太太門下報到去了。要不然怎麼會有我們今天的思想混亂,社會黑暗,官場腐敗,無處不在的豆腐渣,大放異彩;要不然我們會有鼎鼎有名的「五八」反美示威,臺海的文攻武嚇,高招層出?
中國人也曾天真過,不知「欽定」的梨子是什麼味道。可惜的是先認了欽定,然後才有好果子吃,吃完了就跟後天有了知識的亞當一樣,苦日子才是開始。所以中國人或者中國記者,都失去了詰問「欽定」的天真,因爲中國的欽定就等於定論,容不得問,問也是白問,還不如不問。
只有剛剛「迴歸」的檔外人士,要天真地把中國的「欽定」與英國的女皇政府「閣定」來認真比較,打了我們的欽定今上一個冷不防。幸虧我們和華萊士練過幾招,你想讓我們退縮成欽不定或非欽定,沒那麼容易。可也不能發火,香港那頭還沒完全鑽進我們欽定的圈套,我們還得耐心對付這些小人,直到他們徹底變成欽定良民,我們才好對他們全面全盤全力的欽定。
欽定的表面文章可以先告一段落。欽定的內容要不要檢討檢討?欽,是說事出皇闕,來頭碩大;定,則是一拍定音,沒有爭執的餘地。所以過去的欽定往往又有致慎、重大的含義,比如欽定四庫全書,是皇帝老兒正式拍板的文庫精粹,有誰敢說「清風不識字」?欽,翻成現代漢語,叫親筆圈閱,親手發動,此親即彼欽也──皇上恭親,天下至欽。欽定,同樣的翻法,如果字對意就,應該是今天的GB國標是也。因爲名義上的社會主義應該是體現「社稷次之,君爲輕」的「社稷主義」而不是欽親主義。可我們的GB少就少了點恭欽的親味,反倒淡了些。
這一欽不要緊,我們又離封建主義倒進了一大截。欽親,說穿了不就是個人至上,個人朝拜,個人崇拜,個人極權。中國人紅頭文件滿天飛,深更半夜敲鑼打鼓「歡慶」「最新指示」就是這麼一種全民族的智商大倒退,思維死寂化,或者說是極端膨脹的個人主義對社會正常生活的肆無忌憚的侵害。就象倦距在你的腦顱之內的惡性腫瘤,正在急劇蔓延,壓迫着你的每一根神經,操縱着你的每一個反應,不是從遺傳學的角度,而是從優生學的角度,把你化成了他,化成了他的一根體毛。等到世間的活人都成了他的翻版,COPY,CLONE, 從每一個人的靈魂開始,這個世界才真正是永生永神的欽定天堂。看看世界上近二百個國家區,唯獨聰明過人的中國人,把自己那點卑微的靈魂藏在欽定的面具後呻吟,真教外人與內民同等的琢磨不透這思想統治的威力究竟如何。再看看那國境外的華人都可以全力以赴地去致力自己的專業,多有建樹,圈內的中國人才可以感到那至親的欽定無處不在的廣意圈定術。
最好的欽定應該是脫離親身的既定。偉人臨終時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幽悠萬事,既定爲大。一定要那欽定的接班人再把既定方針欽定下去,二世三世,永繼無替。可惜了些我們的史無前例的偉人,親定可以,欽定難行。這是我們的從今而後永志難忘的遺恨長憾:中國失去了一位老人,政壇上頓失滔滔洪權,神壇更瞬息扳倒了一介魁只,叫我們的離了欽定的板子就無法存活的孤兒們怎能不痛哭流涕如喪考妣。
即使如此,欽定的源還長遠,流正匆匆,新的定欽又開始一輪輪的欽定。有人說中國少了些個人主義,所以個性難以發放標彰。可我滿眼看到的,都是個人主義在民主集中的旗號下惡性膨脹,要不然我們怎麼如此榮幸,真是到了「死了張屠戶,又見李屠戶,永遠不吃渾毛豬」的世代相傳的欽定既定永定的穩定停滯的理想境界。只有死力壓抑抵毀每個個人的個人主義的「理性王國」,才會把這種神象外衣下放大的極端的更貪慾無限的個人主義強加在你的頭上,我的頸上,香港人的神位上。也只有天真,或圍觀似堵的看客中那天性未絕、貨真價實的「欽定天真」的黃毛小兒,才會天真地問那皇上,你的新衣也有欽定的烙印嗎?
必須看到,隨着人類社會生活的變化,欽定的最後角落也在慢慢開始剝落。至少說,致慎、重大的欽定也有露餡的時刻,而且將會越來越多地露餡。比如說欽定的大一統模式,怎麼就沒人買帳;欽定的「限期統一」時間表,怎麼就沒人理睬;欽定的剿滅法輪功,怎麼越剿越興旺;欽定的現代文學,怎麼自認叫人開了大玩笑;欽定的反腐廉政,怎麼越來越腐敗;就連欽定的紅頂子,怎麼就戴不到愛卿的腦門上?
我猜想,這才是爲什麼,欽定定欽面對華萊士的「獨裁」的指責,唯一的反應是又氣又惱──我倒是夢裏也想的是獨裁,可你看我這樣,剪不斷,裁還亂,我,我還象個獨裁嗎?
只恐怕,欽定的烙鐵,漸烙漸涼,哪裏都想烙,可哪裏也烙不出個樣──時代到底不同了。如果真是如此,香港人說不定還能保住欽定天真的一片天性。轉自(讀者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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